《荷花·莺啼序荷和赵修全韵》咏荷花诗鉴赏
吴文英
横塘棹穿艳锦,引鸳鸯弄水。断霞晚、笑折花归,绀纱低护灯蕊。润玉瘦、冰轻倦浴,斜拕凤股盘云坠。听银床声细,梧桐渐搅凉思。窗隙流光,冉冉迅羽,诉空梁燕子。误惊起、风竹敲门,故人还又不至。记琅玗、新诗细掐,早陈迹、香痕纤指。怕因循,罗扇恩疏,又生秋意。西湖旧日,画舸频移,叹几萦梦寐。霞佩冷,叠澜不定,麝霭飞雨。乍湿鲛绡,暗盛红泪。綀单夜共, 波心宿处, 琼萧吹月霓裳舞, 向明朝、 未觉花容悴。嫣香易落, 回头澹碧销烟, 镜空画罗屏里。 残蝉度曲。 唱彻西园,也感红怨翠。念省惯、吴宫幽憩。暗柳追凉,晓岸参斜,露零沤起。丛萦寸藕,留连欢事。桃笙平展湘浪影,有昭华、秾李冰相倚。 如今鬓点凄霜, 半箧秋词, 恨盈纸。
《莺啼序》是词中最长的调子,二百四十字。以如此长调来咏荷,是不是有点小题大作,故意卖弄? 非也,题虽咏荷,而实是怀人。复承焘先生《吴梦窗系年》曾考证吴氏在苏、杭有两妾,后来一个被遣去,另一个死了,吴氏对此非常伤感,常常形诸吟咏,虽然此人已杳,但此情难灭,其中的幽幽怨怨,无限情事,却不是只言片语所能尽者,明白了这一层,才能体味到词的好处。
但是,此词是怀念哪位呢? 有人说是为苏州去姬所作,有人说是为杭州亡妾所作,还有人说是将二者合而写之。细按文意,似以杭妾说为正,是词人身在苏州时忆念杭州亡妾而作的。夏承焘先生也说:“总之,集中怀人诸作,其时夏秋,其地苏州者,殆皆忆苏州遣妾;其时春,其地杭者,则悼杭州亡妾”。并指出有《莺啼序》诸阕(见《唐宋词人年谱·吴梦窗系年》)下面试说之。
词分四段。第一段写游横塘折花而归。横塘,吴地,说明作者此时在苏州。这是在天高日晶的秋季,驾着小船在横塘游览,船浆荡开明艳如锦的荷花,一对对鸳鸯在水面上嬉戏。大概是玩了一整天吧,直到太阳西沉,天空中只剩下一抹残霞,这才折些荷花有说有笑地往回返,天渐渐暗下来,于是叫人点起天青色轻纱罩着的灯笼在前面引路。“笑折花归”直点题目,也作为全篇之引发。“润玉瘦”三句写女子,“润玉”形容肌肤,这种用法在吴词中尤其多,故不举例。“冰轻倦浴”的“冰”非”冰肌玉骨”之“冰”,乃是“冰冷”之意,如果结合末段里“桃笙平展湘浪影”之句便不难解了,床上的竹席有点凉,所以说“冰轻”,竹度之纹又如水纹,所以又进一步用“倦浴”隐指睡卧,这也就是他在另一首词里说的“瘦骨侵冰,怕惊纹簟夜深冷”(《齐天乐·白酒自酌有感》),其意义正复相同。这也正可以见出梦窗词“运意深远,用笔幽邃,炼字炼句,迥不犹人”(戈载《宋七家词选》)的特点来。这几句写的并不是杭妾,因为这是在苏州,但也很难说便是苏妾,而只能说是此时与他在一起的一位女子,她不是他所思所怀的对象,但却是搅起他思绪的引子,这样,下面几句也就顺理成章了。而且还应该看到词人是在咏荷,谁能说这里没有荷花的影子呢? 秋日渐深,荷花憔悴,枝叶横斜在水面上,不正如女子的香肌瘦鬓不整,凤钗斜坠,一幅因水冷而懒于沐浴的慵怠神态吗?无论写人写物,这几句都臻于妙境。后面用“听银床声细”两句来收结,直逼出下一段文字来。“银床”,银饰之井栏,此即指辘轳。
这一段很少写到荷花,一意铺叙点染,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是在含蓄作势。因为荷花只是伊人的暗喻,而游览的情景又与他往日在西湘宴游的情形相似,这就不能不牵动词人的思绪了。
第二段开头“窗隙流光,冉冉迅羽”即从上段末“梧桐渐搅凉思”中引出,收结与过片珠联壁合。因为感觉到了凉意,才惊诧时间就象疾飞的鸟儿逝去得飞快,满腹心事只能对梁间燕子倾诉。写得非常沉痛、凄凉。诉说什么呢?“误惊起”三句作了暗示:原来是盼望“故人”来会晤,所以门口一有声响,便惊喜而起,结果却只是风吹竹枝轻叩门环,门外半个人影也无。这几句是从唐代诗人李益《竹窗闻风寄苗发司空曙》“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的诗句化出来的,用词非常经济、传神,“惊”的喜悦、“误”的惆怅,将人物的心理变化刻画得细致入微。“风竹敲门”引起了一场小小的波澜,“故人”虽然没有盼到,但却从“竹”上想起了往事,那时同那个人斜倚翠竹,推敲着新词,而今天这一切都已成为陈迹,只有还带着芳香的斑斑指痕依稀可辨。“琅玗”指竹子,连同下面的“怕因循,罗扇恩疏,又生秋意”,都是从“风竹敲门”联想而及。由于从前的轻别酿成了长恨,时至今日还怕“又生秋意”——其实既然已经是人鬼两隔,恩疏恩厚又有何用呢?——这退一步的写法真让人不忍读下去。这几句也为下一段的忆旧埋下了伏笔。
这一段写归来后的情景,表面上与上下文不相连属,但在内在结构上却是少不得的,由花及人,为全篇一大过渡,一大转折,从“诉”和“惊起”的举止,从“记”和“怕”的心理活动,都为怀人酝酿着一种情绪,一种氛围,这样,后面的话才不突兀,这正是词人的用心所在。
第三段借咏荷来写往日的幽欢、离别以及生死之悲。如果说前两段还是闪烁其辞,神龙不见首尾的话,那么这里就是直抒胸臆了。但这并不是说直率到一览无余的程度,而是以写人来写荷,间相错落,既是咏荷,又是怀人。“西湖”“画舸”呼应第一段的游横塘,”几萦梦寐”则照应第二大段,细针密线丝毫不漏。从“霞佩冷”到“未觉花容悴”写与那位女子的泣别与夜游。从“嫣香易落”到本段末写生死之悲。“霞佩”当是“霞帔”,妇女的服饰,类似披肩,因文有彩霞,故名。在波光摇曳的湖面上,在烟霭朦胧的湖面上,忘不了你泪湿鲛绡的情景,更忘不了在湖心你踏着箫声翩翩起舞与我共度良宵的情景。“綀”音shu,粗丝织成的布,此处指衾褥之类。 “乍湿鲛绡”云云用“鲛人泣珠”之典,暗喻离别。当时她年轻娇美,正如这盛开的荷,可谁能料到她竟会这样轻易逝去,就象那满湖的荷花凋零殆尽,只剩下明镜般的水面映着群峰的倒影。“嫣香”,指娇艳的花朵,语出李贺《南国》诗“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春风不用媒。”这一段来得快,去得也疾,从欢会到泣别,再到生死之隔,纷沓而至,写出了人生转瞬即逝的短暂之感。
第四段将回忆与现实结合在一起,以荷之凋零,结入人之凋零,有无限伤感。“西园”句是顺着上段回忆的思路而作的悬拟之辞,那西园的残蝉此时也一定为这落红而悲鸣不已吧?”吴宫”照应开头的“横塘”,下面这几句以景物的凄凉、萧瑟来衬托词人的孤寂和不堪,这使他不禁又留恋起过去的“欢事”来,“丝萦寸藕”结合所咏之物来叙事抒情非常自然。什么“欢事”呢? 无非就是跟他的情人的欢会,下两句说得更为显豁明白:“桃笙平展湘浪影,有昭华、浓李冰相倚”。“桃笙”,用桃枝竹编的席子,左思《吴都赋》云:“桃笙象簟,韬于筒中”。《文选》注云:“桃笙,桃枝簟也,吴人谓簟为笙。”“昭华”、“浓李”为贵人家两女奴名,此处为借用。黄庭坚《青奴》诗:“浓李四弦风扫席,昭华三弄月侵床。我无红袖堪娱夜,正要青奴一味凉。”词人用以影指情人,这是由荷的藕断丝连想到了往昔的“欢事”,又沉浸在回忆之中。结尾几句又转入眼前,说明自己已经老了,除了以这半箧诗草来抒写长恨、寄托离思外,还能怎样呢?
整首词扑朔迷离,千回百转,但一段痴情贯穿终始,时喜时悲,时怨时恨,很是感人,确有不尽的余韵,可见梦窗词并非是眩人眼目的“七宝楼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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