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水龙吟白莲》咏荷花诗鉴赏
王沂孙
翠云遥拥环妃,夜深按彻霓裳舞。铅华净洗,涓涓出浴,盈盈解话。太液荒寒,海山依约,断魂何许。甚人间别有,冰肌雪艳,娇无奈,频相顾。三十六陂烟雨。旧凄凉、向谁堪诉。如今谩说,仙姿自洁,芳心更苦。罗袜初停,玉珰还解,早凌波去。试乘风一叶,重来月底,与修花谱。
王沂孙集中倚《水龙吟》调凡五首,皆咏物之作,咏白莲两首,以此尤胜。起五句咏本题,余皆藉花以抒感。
·此词上阕描画白莲芳姿,且以比拟之笔一展其神韵与情态。“翠云遥拥环妃,夜深按彻霓裳舞。”词人在此二句中着意绘画白莲秀美姿态,意谓白莲象杨玉环那样窈窕,绿叶簇拥着白莲的花冠如同翠色衣裙装饰着杨贵妃的美丽形体,微风过处,婆娑摇曳的白莲好似在烛灯前踏着旋律的贵妃,正向唐王呈献霓裳舞姿。“铅华净洗,涓涓出浴,盈盈解语。”白莲洁雅之花冠和优美身姿就如同浴池中缓缓步出的贵妃,体态飘逸,温柔纯美,容光照人,笑容可掬。“盈盈解语”乃神采焕发,含着微笑似乎有话要说。此三句意出白居易《长恨歌》:“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将白莲花比作浴后贵妃,不仅描摹了白莲的形态,更透出了白莲之神韵。此笔精细传神。至此,词人笔下之白莲,经摹形赋神,已神形兼备,可谓生花妙笔。“太液荒寒,海山依约,断魂何许。”承上比体,神思驰骋,词人由白莲之楚楚娇容联想到杨贵妃死后回归仙岛,玄宗独守旧室。宫苑荒寒.满目凄凉;岛远涛狂,宫车不返;仙尘隔离,两相孤寂,魂魄无依,度日如年,难以捱时。“太液”原为汉建章宫北池名,《长恨歌》中泛指唐室宫苑。”海山依约”句,已在仙岛之杨贵妃对玄宗使者重提昔日盟誓,并复申恋念之情。寄以钗钿为相思信物,忠贞凭证。《长恨歌》曰:“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两地相思,长恨不已。“甚人间别有,冰肌雪艳,娇无奈,频相顾。”“冰肌雪艳”既是描写贵妃体肤细腻纯美,也表现出白莲之洁净素雅特征。贵妃“天生丽质”,倾城国色,“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而马嵬一别,天世两隔,无可奈何,惟有频频相顾,遥遥相望而已。“别有冰肌”四句词人寓意为两朝冠剑,降表签名,大有人在,直至断送宋室江山。词人而不欲斥言,乃托词以隐剌,怨责之心,借杨贵妃之说,白莲之形以寄寓。
词的下阕借物抒情,直抒胸臆,且寄以殷切诚挚之望。“三十六陂烟雨。旧凄凉,向谁堪诉。”三十六陂指宋朝国土,意为三十六郡。秦始皇二十六年,统一中原,推行郡县制,分全境为三十六郡。词人生当南宋自危亡至易代悲惨历史中。南宋理宗竟应允蒙古人联盟伐金请求,引狼入室,灭金后蒙古人大举入侵。理宗崩后立昏弱度宗,贾似道专政,十年后送南宋于必亡之途。度宗逝,太子四岁,二年后临安城破被元人掳去。 九岁益王在福州即位为端宗,未三年于海上流亡而死。陆秀夫等拥立八岁帝昺,逃亡至海上崖山,另年负帝蹈海。其覆亡前后,惨烈之至。词人四顾在元人铁蹄下之宋室江山,凄凉昏暗;忆及历史,历历在目。虽怨愤在胸而又不得不遏止,怀狂风怒涛而难以畅宫,惟有强压激怒之火,仰天长叹:“旧凄凉,向谁堪诉。”“如今谩说,仙姿自洁,芳心更苦。”北宋周敦颐在《爱莲说》中称颂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此言后为世间通论,藉此喻不被环境影响而保持节操、于世兀立之君子。词人在此借莲花抒难言之隐,诉沉痛之苦:一介遗民,其为人处世,岂仅仅“于泥不染”、“仙姿自洁”那般轻易简便?纵埋名削迹,去政避仕,安能解其饮冰茹蘖之悲,啖仇咀恨之疼,其悲痛之深何异于莲花落尽莲衣而莲心更苦。“芳心更苦”四字尤为撄心深痛,字字泣血,感人肺腑。此乃极写其哀疼。“罗袜初停,玉珰还解,早凌波去。”陈鸿《长恨歌传》言马嵬兵谏,杨贵妃“仓皇展转,竟就死于尺组之下”。《长恨歌》诗言杨贵妃之死:“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娥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此等惨状如同“罗袜初停,玉珰还解。”杨贵妃一丝游魂归赴蓬莱,“早凌波去。”此虽怅鼎湖之去远,实谓宋室大好江山易朝换主,一去不返。一“早”一“去”,沉痛之至。“试乘风一叶,重来月底,与修花谱。”环妃不忘旧情,思恋心切,愿乘风凌空,再返唐宫与玄宗重温旧情。此处“月底”照应篇首“夜深”,言明赏花填词时辰。词人盼望一扫元寇,收复中原,回归宋室,乃抱弓剑而仍号也。耿耿旧臣之心,遗民之愿,光昭日月。
碧山此词咏物寓意,藉莲抒情。虽意在君国,感于身世,而本题亦不抛荒。“翠云遥拥环妃”、“铅华净洗”、“仙姿自洁,芳心更苦”、“玉珰还解”,句句雅切白莲,亦物亦人,亦物亦意,句意兼得。正如《白雨斋词话》评议:“碧山咏物诸篇,固是君国之忧。时时寄托,却无一笔犯复,字字贴切故也。就题论题,亦觉踌躇满志。”然则碧山词又何以悲情苦绪之甚?与杜甫比较:“少陵每饭不忘君国,碧山亦然。然两人负质不同,所处时势又不同。少陵负沉雄博大之才,正值唐室中兴之际,故其为诗也悲以壮。碧山以和平中正之音,却值宋室败亡之后,故其为词也哀以思。推而至于《国风》、《离骚》则一也。”(《白雨斋词话》)此番比较与评价甚为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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