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儿哥怎么还不睡,都三更了,明儿一大早还要赶水路呢!”苏承左手挑着油灯,手揉着惺忪的眼,嘴角上还挂着似疑未凝的哈喇子。过了好半天,苏承见没人理他,便抬脚跨过小土丘,几步挨到江剪儿身边。“剪儿哥,你睡会儿罢,这边有兵守着,你放心。”江剪儿没看他,拔了拔面前烧的正旺的篝火,摇了摇头。“行,行,行,知道你们故宫人的脾气,文物看得比命还稀贵。”苏承拾起一条木枝,胡乱拔弄了几下火堆,火星四溅,噼哩啪啦。“剪儿哥,咱这啥时候是个头呀。日本鬼子都打到咱头上了,咱不着急逃命,还带着这些文物。前些天容生那帮小子窜了,弄的人心惶惶。算了算了,不提了。”他将木枝扔进火堆,扭头:“剪儿哥,你给我讲讲你那个会烧瓷的老祖宗呗,就是那个给你起大名的。“江剪儿抬头透过一股股上蹿的烟与上方冷的凝结了似的空气,望向一颗颗像是浴火而烁的星子。多久没有再提起过家里的事情,江剪儿自己也不记得了,是那年家族祭祀后,还是老太爷去世后,还是自从做了一名故宫人之后。家里的事就好像是这嵌满了星子的黑夜 ,如此醒目的平铺在整个苍穹之下,可人们注意到的却总是星子的明耀。
江剪儿祖箱苏州, 家里打宋朝起就烧瓷,老祖宗瓷烧得精致,每年还要向京城进贡,可巧有那么一年,进贡的那一窑里出了个奇品。一堆墨色窑变了的建盏中,唯独有一个,原本通体如香墨沁过的胎体上多出了许多白色斑纹。自上而下,由密而疏。内壁兔毫纹理下的白色斑纹如漫天而下的江南的软雪,丝丝缕缕,寸寸皆是神韵。老祖宗那是又惊又怕。惊在老天让这窑变变出了这么一个宝,可是怕就怕在,这盏是要上贡的,如此宝贝圣上怎会不爱,可万一圣上又要呢?这老天赐下一个,便是八世的福分,又怎会朝朝得呢?老祖宗心下一横,便将这个藏了,放在宗祠里供着,每年家里祭祀时也将这个瓷拜一拜。
江剪儿也见过这个瓷。那时他还小,一大家子人也都还在苏州。那年祭祀,全族的人左昭在穆,排班立定。厅堂之上,太爷主祭,大叔陪祭,父亲献爵,三叔、七叔献帛,九叔捧香,大表哥一辈的展拜毯,守焚池。青衣乐奏,父亲三次献爵,拜兴毕,焚帛奠酒,乐声随着帛烬而止。锦幔翠屏,正室之上,灵位之前放着一盏瓷。 江剪儿站得远,不曾看得清明,只以为那黑瓷有上有几抹百花花的纹路。
“你们家里祭祖要先祭瓷,你们老祖宗可真能想出来!”苏承笑着,从中透着不解。
也是,当年的人也是不解的。老太爷去世后,父亲持家,继续呵护祖上留下的那些瓷。可三叔他们却不能理解,不就是些破罐方吗,卖了多好,况且现在洋鬼子们天用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霸占着市场,为何不用这些瓷开条生路?父亲当然不允,三叔便同父亲大吵了一架。奇的是三叔吵完反而安生了,就连原本帮衬的七叔也不闹了。父亲欣慰中含着疑惑,后来九叔偷偷告诉父亲,三叔他们私下把瓷卖了。父亲听了一口血“哇”地吐了出来,赶忙到库里一看,果真,少了大半。父亲怔了一下,一头栽在地上。父亲病了之后,家里更是乱了套。众人见没了家长,三叔一帮人正是风生水起,便纷纷加入。父亲这一病再也没能好起来,这个家族一乱也再没能重聚。父亲过世后,家里人散的散,唯九叔守着偌大的房与供着先祖的祠堂。母亲带上祖传的那盏黑瓷,携了年幼的的江剪儿,北上京城舅舅家,舅舅把江剪儿荐给故宫的白先生。一个月后,江剪儿便抱着那盏黑瓷入了故宫。
不知是不是火苗小了的原因,江剪儿感觉此时的天又暗了一些, 星子也不是那般闪烁。原先如倾墨一般透着黛蓝的夜变得无光。江剪儿起身,提起灯,对一旁的苏承道:“去查一下文物。”苏承打了个哈欠,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一把抓起身旁的灯,小跑着跟了过去,边跑边都嚷着:“不就是的几件破瓷吗,用得着天天跟看娃似的守着,怪劳人费力的,真是......”话说到一半噎在腔里,可苏承再吐不出半个字了。江剪儿的目光直勾勾的,像是要在他身上烧出一个洞来。剪儿哥, 我错了,我错还不行吗。你别着了气,我知道你们故宫人爱文物那是爱得跟命似的。我不过就是个搬箱的小工罢了,不明白你们的大爱。你别着了气儿,别着了气儿。”“不管你是不是故宫人,只要你身上还留着炎黄的血,就该爱护这些文物。”江剪儿冷不丁冒出来一句。苏承没听清,“啊?”了一声,可江剪儿却转身走了,苏承不好再问,连忙跑着跟了上去。
江剪儿在前一箱箱地查着,苏承在后挑着灯紧紧的跟着。地上密密麻麻地摆着一排排箱子,苏承把灯往箱上一照, 便看见里面一层层包裹好的瓷器。前面江剪儿停了,苏承便也停了下来。他把灯往前一探,便看见江剪儿打开了一箱瓷器,他先是拨开几捆稻草,再撤下棉花,最后褪去有些湿软的纸,用指轻弹了几下,转了个面,又轻弹了几下。瓷瓶本身通体滑亮,瓶身上的青花在灯火下显着幽暗。焰心一点明耀的暖正打在瓶身中央,随着江剪儿转动瓷瓶而不断流转着。苏承看呆了,想伸手摸一摸。“苏承,你记一下。宋瓷三箱12号,过江后需晾晒。”苏承赶忙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纸笔,趴在箱旁证下。刚记完前面的声音便又响了起来。他连着又记下一行,再一行,又一行。夜里,清朗的声音不断窜入耳中。苏承又想起了那瓷瓶上的青花,它在苏承眼前浮现,在熹微的火光中生根、发芽、抽枝,它在穿袂而过的晚风中恣意摇曳。它是墨色的,又是湛青的,也是澄白的。苏承讲不清它到底是什么样的,亦或是什么颜色的,只知道它是美的,是清晨破晓的轻雾,是孤鹜飞尽秋水之外的霞辉,是自亘古至永劫流淌在他血液之中的那一方净与炽,分分毫毫,沁入心骨。
次日清晨,醒觉微凉,苏承披了衣就往车队赶。江剪儿早就站在那里与白先生商议行程。苏承翻了翻衣兜,拿出昨晚记下的一行行文字的纸递与白先生。白先生笑着接过,看了看苏承,又看了看江剪儿。江剪儿抬眼看向苏承,苏承亦看向他,随即,这目光又分开了。
江剪儿签下文物的出发地、运输工具,便跟着最后一箱文物下了江。细浪翻卷着竹筏,雪白间流动着两岸的清光。苍空之下岸边石上的枯枝是褐色的,山是冷的,覆着一层薄薄的雪,未落的叶上结着霜。山中有鸟飞起,却不惊,只是缓缓,随着江水滚滚飘浮空中。江剪儿无心看景,两眼盯着箱底。眉间一蹙,便抬手抬起木箱的一边,正准备喊人,便觉另一边一轻。木箱便离了筏,细密的浪从筏间钻入却无法触箱底了。江剪儿抬眼便看见苏承在对他笑。他把脸别过去道:“多谢。”江剪儿又把头扭了过去,看到苏承额角的汗珠子,顿了顿,从大褂里掏出一条白帕“你擦擦脸”苏承笑嘻嘻的接过,“谢谢哥!”“我只是怕你的汗落到箱儿上。”“好好好。”苏承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剪儿哥,你为什么要叫剪儿啊?”“剪剪舞随腰,《石头记》里面形容雪的。”“哦”苏承没听懂,却不好意思在问这位冷郎君,可没想到江剪儿又开口道:“这句是林黛玉讲的。她是苏州人,虽然身在北京大观园,可说出的诗句仍是在讲苏州的雪,你知道吗?苏州下雪时天地都是暗沉的,唯一洁自的就是从天款款而下的雪,特别的柔,特别的美,比黑夜中的星子还要亮。”“那你的名字为什么要跟雪有关?”“因为......”一个浪头过去,喧嚣地淹没了所有的声音,紧接着前面传来阵阵尖叫声“剪儿哥,不好了,那一箱黑瓷落水了!”江剪儿的目光直了,一头扎进水里,苏承吩咐两个兵看好箱子,也跳入水中。明明苏承比江剪儿还要壮实,却怎么也赶不上前面的那个人。苏承又加了把劲,许久,才看到江剪儿用力托起那个落了水的箱子。箱子进了水,变得无比沉重,江剪儿吃力地把它往筏子的方向推,奈何浪越来越大,他和箱子却往反方向流溯。江剪儿忽的感到胳膊上有一股劲正在拉扯他。“抱紧箱子!”拉他的那股劲顿了顿,便松开了,江剪儿在后推着,那股劲在前拽着,他们离筏子越来越近,浪头翻涌着,也越来越凶猛。江剪儿想抬头看看那筏子还有多远,谁知一个浪盖过头顶,手上一滑,便被冲出好远。江剪儿一蹬水,把头窜出水面,刚想喊一嗓子,又是一股冰流塞满肚腔。他浑身一哆嗦,手脚也渐渐麻了,他脑海里划过一颗星子,又闪现出昨夜摇曳的火苗,他看到远处有好多人,是老太爷、父亲、还有三叔他们,可是他们又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他又看到了满地的碎瓷,残败的旧祠堂里站着衣着单薄的九叔。白先生笑着向他走来,还有容生那一帮小子们,可他们都变得模糊不清了。只有苏承,在一箱瓷后,还冲着他笑。他看的分明,没有丝毫模糊,他仿佛听到苏承在喊他的名字,那一定是幻觉吧。可江剪儿还是抬手,想要抓住一丝一缕的。江水如一尾尾小鱼在他的指缝中跃过,他的手却没能冲破这汹涌的江面。
1947年秋,苏承随白先生护瓷队东归。苏承寻一个人已经寻了十年了,可自江中一别之后,就再也没了他的消息。那个人就像夜天中的一粒星子渐渐地褪去了光华,像江南里的一簇绒雪悄悄地有消融在战火纷飞的大地。苏承好想告诉他,自己也爱上了瓷器,这份爱丝毫不逊于当年的他。苏承还想告诉他,如今护送瓷队东归的人越来越多了,不再是当年隔三差五就会有工人逃命去的了。苏承想念江雪,想念自1933年迁泸开始至1937年江中他们在一起的这短短四年的时光。
江雪,是江剪儿的大名。当年苏承一听,便笑着说这像个女娃的名字。江剪儿白了他一眼,说他们家男子成年前都要用这个名字,是老祖宗定的。老祖宗给那盏瓷取名“江雪”,告诉每一个江家的男儿,用过同一个名字便要用一辈子守护它,哪怕真的是万径人踪灭,也不能放下这个生命里永永远远的牵挂。
苏承抬眼,看看重霄之下的流光,脚下还是层层细浪。历经十年,两岸砀石上的枯枝依旧,山是披着光的。冷烟色,秋香色,木褐色的川林都淡了,天上仍是孤骛翱翔。岁月的尘被风吹起,游荡在曾经的远径之上。曾几何时,他的耳边常常回荡着这样的话语。故宫人的整个生命都是为了文物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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