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教学楼到操场要经过行政楼,行政楼的对面是一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湖,湖边有一排木制的长椅,长椅上总是坐着一个男人。
黑色的保安服,胸口有一串六位数的编号。年纪不是很大,国字脸,眉毛很浓,眼睛勾成了一种说不上来的形状,看上去倒也没那么严肃。
他是学校北门的保安。
我和朋友从旁边经过的时候,他正朝行政楼的方向看着,右腿翘在左腿上,手扶着腰里的警棍,一动不动。
那根警棍,我第一次来学校看到它时着实吓了一跳,总觉得该是个厉害的物什,可是这么些天了,它就一直温顺地挂在保安的腰上,没有被拔出来过。于是再看到它,也就只当作是一个造势的玩意儿了。
朋友突然轻笑出了声:“你看啊,那个叔叔又在沉思了,说不定还真是下一个考上北大的保安呢。”
我也应和着笑了笑,没有说话。
(二)
不是这样的,我总觉得,他是个奇怪的人。
下午六点十分下课,我和朋友应该是在六点十五的时候从教学楼的四楼下到了一楼,正巧看到保安在旁边的竹林下打着电话,声音很轻,即使只隔着两三步的距离也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讲话声。看他手插兜里踢着小石子的样子,那个电话应该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可是,六点二十分不到,我和朋友正快步走向操场时,他却已经坐在了那把长椅上,像是坐了很久的样子。
我记得,这偌大的校园里,应该是只有他一个保安的吧。
在心里暗暗估算了一下距离和时间,不由地后背发凉。也许,他还真的是会瞬间转移呢。
(三)
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在上周,我拉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到学校门口,实在腾不出手,只好艰难地举着提着两个袋子的右手去够刷卡机的感应区。大概是发现了我的窘困处境,他从旁边的站岗台上走下来,拿过我手里的校卡,刷完又塞回我手里。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我尴尬地说了声“谢谢叔叔。”
几分钟后,当我把箱子放到一楼的保管室,爬了四层楼走到教室门口时,他正从隔壁班巡查出来,手扶着警棍,胸口的口袋上别着一只呼机,朝下一个班走去。
那时候的我开玩笑地想,这个人,难道会瞬移?
教学楼很安静,偶尔有学生走过也是尽量轻手轻脚,保安的呼机也出奇得安静,没有叽叽喳喳的对话和嘈杂的电流声。
也是,整个学校,可就这一个保安。也许是学校对自己的治安管理太过自信,也许是对保安的能力绝对信任,我真的没有在学校见过除他之外的第二个保安。只是那些看上去有些多余的物件,让他整个人更奇怪了一些。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他拿掉了那只像是出了故障的呼机,但依旧握着警棍,在学校的每一个角落之间瞬移着。
从餐厅的二楼到体育馆,从教师办公楼到社团练习室,我时不时地会在某个不固定的时间和地点见到这个黑色的身影,也就习惯了他的特异功能。不由地感慨,怪不得一个保安就可以守护整个学校了呢,原来他会瞬移。
只是,每天下午的六点二十分,他都会出现在湖边的长椅上,看着行政楼的方向,右腿翘上左腿,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四)
直到有一天,当我和朋友又一次边拉拉扯扯互相调侃边快步去操场跑步的时候,朋友说,那个保安在看着我们笑。
我转头看向不远处那个黑色的人影,像是不曾意识到我和朋友盯着他的目光,依旧自顾自地笑着,眼神有种说不上来的久远。
我突然意识到,也许之前的每天,他坐在这里一动不动看着的,似乎是这些或结伴或独行的学生们。
而那个温和又纯粹的笑,像是想起了自己多年前和某个好友骑着自行车在不是很宽敞的小道上你追我赶的日子。或是想起了自己的孩子,看年龄,他应该有一个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孩子,这时候他在做什么呢,是不是也像和我们一样,和朋友比肩而行,聊着刚刚发生的小事情,还是像刚刚走过的那个小姑娘一样,一个人走在操场上。
那一刻演绎在他深情里的故事和回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我和朋友所能看到的,只是那个不似往常那般有些孩子气的笑。
(五)
日子就在每天下午六点二十的彼此对视一眼中流淌着,保安依旧一个人靠在长椅上沉思着他的秘密,我和朋友依旧在跑了两圈后筋疲力尽地享受着风吹干身上汗意的爽快感从他面前走过。
突然有一天,湖边的长椅上没有了那个黑色的雕塑般的人影,我和朋友看着那把空落落起来的长椅竟有些不适应,心情也跟着莫名地低落起来。
跑完步再路过那里时,朋友拉我在长椅上坐下。傍晚的风凉得惬意,我抬头看着面前七层高的行政楼,余晖被黑色的大理石砖反射到身后的湖面,拉长了楼边的树影,在墙上留下了一个个斑驳而昏黄的光点。
眼前的这些,每一道光,每一个影,都像是落寞的一个人。
在那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保安这么多天守护着的那个秘密。
(六)
朋友又跟我提起保安是在第二天上午,那天,学校里突然多出了一条狗。
狗叫声从教学楼的某个角落传来,吓醒了正在语文课上发呆的我,也勾起了许多无聊的同学们的兴趣。
学校里有狗,确实是件挺特别的事。
于是大家在下课铃响的一瞬间向外涌去,朋友拉着我往人群中挤:“我刚刚听见他们说,昨天狗突然跑进来,有气无力地趴在保安脚边。那个保安看它可怜,带它出去打了针,想吧它留下来。估计就是因为这吧,所以昨天没有在湖边看到他。”
我看着眼前的这只狗,它被围在人群的正中间,缩在墙角。黄黑色的毛秃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长长短短像雨后的枯草,背上露出几块又红又白的皮,眼角下的伤口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痂,怎么看都觉得不好看。
看着周围越来越多的人,狗猛地跳起来,蹭着某个人的裤边跑了出去,清冽的叫声在大家嘈杂的议论声里显得格外有穿透力。
人墙外的教务处主任皱起了眉,呵斥着前面几个带头看狗的同学,又打电话叫来了保安,指着他腰里的警棍质问:“连个狗都赶不走,还怎么保护学生安全。”
保安送开了握警棍的手,低声说:“狗是好狗,狗通人性,狗不害人。”眼神坚定而固执。
主任看了他一眼,气红了脸,转身穿过人群进了办公室。
学校就这一个保安,他不能拿他怎么样。
同学们在各种略带失望的唏嘘声和吐槽声中散去,保安叹了口气,狗也在这无奈的叹气中静了下来。
(七)
狗确实不害人,但也不怎么招人喜欢。起初还会有几个女生伸手逗一逗它,把吃剩的香肠喂到它嘴里,后来大家都习惯了狗趴在宿舍楼下的凄苦样子,就再也没有人主动去理会它,甚至连偶尔传来的狗叫声也被大家自觉忽视了。
于是主任也没有再提起过赶狗的事,狗就这样成了学校的一员。
保安开始带狗在校园里巡视,继续在每个角落之间展示着他瞬移的技能。从餐厅二楼到社团活动中心,从教师办公楼到体育馆,当然,还有六点二十的湖边长椅。
和他们的偶遇已经成了每天生活的一部分。
保安一如往常地靠坐在长椅上,看着前面的行政楼和来往的学生们。狗不安分地在楼下和湖间的空地上跑来跑去,舔着地上夕阳的味道,在大理石墙前看自己打滚的身影,到树坑里撒尿,扒开落叶偷偷盖上。
保安的脸上开始常带笑意,我知道,那一刻,他的视线里,没有行政楼,没有嘻笑走过的孩子,有的只是,那只欢脱自在地活下去的小生命。
当我和朋友跑完步往回走的时候,狗显然是玩累了,歪在保安脚边,影子被残阳抱上椅子,像是和另一个黑影相互依偎着。
保安的右腿从左腿上放下,右手松开了腰上的警棍,似乎是释怀了之前的那个秘密,又拥抱了一个新的秘密。
(八)
慢慢的,狗似乎成了学校的另一个保安。
西南角有一个废弃的小门,门上的铁柱已经生了锈,铁皮像炸开的爆米花裹在门柱上。这道门是学校的死角,没有监控,也没有多余的防范措施,于是这里成了学生们翻墙出去的最佳选择。
狗对声音的敏感度让人有些不耐烦。于是当高三的几个男生刚刚爬到铁门上,便被从不远处响起且越来越靠近的狗叫声吓了一跳,赶紧收住了步子往回跑。保安循着狂躁的狗吠声赶来时那几个学生已经跑没了影,狗直直地站在门外,眼睛里的凶狠还没来得及散去。他把手里的警棍插回腰里,摸了摸狗头上稀疏的毛,带它回了保安室。
那天下午,狗侧躺在湖边的柳荫里,慵懒地躲着太阳。保安从餐厅带出两根烤肠,拔了签子,蹲在长椅旁一点一点喂给狗吃。
那天的落日不大也不小,阳光缓缓地从两个重叠在一起的影子上滑过,有点像古旧的黑白胶片,一场相伴的时光正悄悄流淌着。
从那以后,狗总能抓到在静谧的教学楼里逃课闲逛,亦或是躲在自习室里玩手机的偶尔几个学生,楼下的公告栏也因为这些处分通知充实了起来。
于是同学们对狗由最初的嫌弃变成了厌恶,而主任看狗的眼神却日益和蔼起来。
(九)
事情突发是在几天前。
狗像是吃错了什么东西,突然暴躁起来。它不再乖巧地跟在保安身后,也不再躲进某个暖融融的角落里闲睡。它开始频繁地狂吠,清冽而聒噪的叫声在校园里穿梭;它开始热衷于往人身上爬,眼神凶恶,扯着某个人的裤脚不松口;开始抢大家的食物,抢书,抢手里拿着的任何东西。
连六点二十分的长椅旁,都没了它闲适的身影,只剩下保安一个人,看着行政楼大理石墙上的落日,像狗从未出现时的那样,又似乎比那时更哀愁了许多。
没有人知道下一秒钟它会跑去哪里。
保安用尽了各种方式也不能稳定住狗的情绪,拔出腰里的警棍吓唬它它却无动于衷,用狗链把它拴在保安室门口还是会被它猛地挣脱。主任特地去保安室,指着空空的狗链跟他说,学校不是养狗的地儿,保安也不是保狗的安,学生要是因为狗出了什么事,这个责,谁都负不起。
他看着没有拴狗的狗链,叹了口气。
主任的话被传到各班同学耳朵里的时候,大家都觉得,这条狗,可能终于要被送走了。
(十)
可事情却并不是这样。
上周的某天晚上,我洗完漱正躺在床上和室友聊着天,突然有激烈的吵架声从外面传来,听声音像是住在北门后面的女人们又在骂街,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毕竟不是校内的事情,学校也无从处理。
室友们在三两句吐槽声中闭上眼睡去,忽然,一阵狗叫声从不远处钻了出来,一声接着一声,穿过窗纱,穿过耳膜,伴随着吵架声此起彼伏,吵醒了刚刚入睡的室友。
“那条狗疯了吧,狂犬病犯了?”对床边咂嘴边嫌恶地说,下铺也不耐烦地翻着身表示不满。
我闭上了眼睛,狗的声音愈发凄厉,最后在一声悲切的哀号里戛然而止,这种本能的声带震动让我突然想起前几天看的一本书里被挂在大十字路口执行绞刑的罪犯,生前最后的那一声绝望的呻吟。
北门的灯光应该还在亮着,莫名的疲惫压得我睁不开眼,迷迷糊糊地做起了噩梦。
(十一)
第二天早起时在阳台上看到了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
从不缺凝结核的城市终于盼来了足够过饱和的水汽,一下子下到了黄昏。
六点十分雨势渐小,照例和朋友去操场。
到教学楼拐角处恰好遇见打着伞走来的黑色人影。他从我左边的小路走过来,又从我左侧走过去,腰间却没了那根造势的警棍。
他径直走到长椅前,用手抹开了椅子上积起的雨水,坐了下去,目光停留在前面的行政楼删,右手习惯性地摸向腰间,好像那里又挂上了一个看不见的秘密。
那是他第一次从我身边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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