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
闷热的夏日傍晚,飞驰的地铁上人潮汹涌。
清梦身边不断有人借故拥挤向她靠近,她有些烦躁慌乱,抱着书竭力向角落躲去。幸好面前一位衣着干净整洁的老太太看不下去了,抱起身旁六七岁的小孙子,示意清梦坐到她身边去。老太太问她今年多大了,十分慈祥,得知她是在邻市上大学的学生。小男孩边喝着酸奶边盯着她说:“小姐姐真好看!”。
车厢里人渐渐少了,小男孩缠着清梦问东问西了半天,十分喜爱她的样子。再次乖巧地叫了几声姐姐之后,小男孩取出书包里的两瓶酸奶,笨手笨脚地将吸管放入其中,递了一瓶给清梦。她本想拒绝,但架不住孩子晶亮的双眼,低头喝了一小口。
老太太慈祥的笑容逐渐加深,小男孩也开心地笑了起来。几分钟之后,清梦开始觉得头晕、手脚发软,眼前一切渐渐模糊。
老太太取出包里的披肩盖在清梦身上,用手将她的头轻轻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小男孩轻轻哼着不知名的调子,似是为谁送上一曲离别的挽歌。
再次醒来时,周围一片漆黑,就连满月也躲在了乌云之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还有咯咯叽叽的鸡鸭叫声。清梦用力闭了闭眼,希冀着什么,睁开,仍是同样的环境。她仿佛认命了般靠着柴草垛躺下,努力睡着。她想,这一定是梦境,哪怕过于真实,明早起来还会是自己温馨的卧室。是的,一定会是这样。
她极力忽视心中的不安与紧张,心跳很快,扑通扑通,像是鼓面上的节奏,连缀成她不想面对的现实,又像是身体最直白的慌乱被强压后的无奈的离歌······
清梦提着菜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屋子,她听见孩子尖锐的哭喊声,还有婆婆乖孙乖孙的低声诱哄。砧板上的白菜剥去外层的老叶片,水灵灵嫩生生地躺着,清梦一刀切开,发现芯子居然是坏的。丈夫门外院子里提了桶水,从头到脚泼下,瓮声瓮气地骂了句什么。
清梦看着那口井,听说全村的井都通着,通向村后山间的那股清泉。据说那清泉是仙人的眼泪。
回想这段日子,像是一场真实到荒谬的噩梦。清梦在来到这里的第二天,真正认识到她确实是被拐卖了,拐卖到这个山村给一个中年男人当老婆,可现实远远没有这么简单。她被锁在屋子里,男人强迫她生孩子,生下的女儿刚出生就被重男轻女的婆婆溺死在河边。她身体还没好就再次怀孕,直到生下儿子。那时的清梦早已被折磨得毫无人形,传宗接代的使命完成后,她要开始下地干活、洗衣做饭、砍柴挑水。这些都是她一个城市姑娘从未接触过的,可是在这里,她必须屈服。
村里还有几个像清梦这样被拐来的,她们大多身体肥胖、眼神呆滞,过着一眼望得到头的生活。被男人死死看着,以免这些山里人倾家荡产买来的媳妇逃跑。
可清梦每天都想着逃离,第一次,她藏入了进山收购野菜的四轮车中,司机发现后,不顾她的哀求和逃出后的金钱诱惑,坚持着将她送回。等待她的是一顿毒打,和一条断腿。第二次,是在一个同样被拐的媳妇帮助下离开家门,可那妇人因为害怕,在清梦刚跑没多久,就告诉了婆婆。这一次,她被拴上了狗链。第三次,村里来了警察,普查户口,清梦向他们求救,无动于衷,视而不见,对完户口直接离开。逃跑并未成功,同样是一顿毒打。
几番折磨,清梦早已不再是那个年轻漂亮、吟着“满船清梦压星河”的城市姑娘。她浑身伤口,头发脏污,面目青紫,像条牲畜一样被驯养,苟延残喘。
清梦抬头看着窗外天空中漂浮的云朵,心中仍有一抹浅浅的希望:自己是独生女,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他们一定不会放弃寻找自己的,即使她知道,经年已过,物是人非。远近的青山环抱村落,看似静谧美好,却像是在嘲笑她异想天开,就连清风都似在好意规劝,替她奏响一曲绝望的离歌。
后来呢?
后来啊,清梦的人生出现了转机——她的父母找到了这里。清梦原因为父母会替她讨回公道,再不济,也一定会带她回去,开始重新的生活!
可谁曾想,清梦的确是如愿见到阔别已久的父母,但也仅仅是这样而已。她的家人见到清梦已给中年男人生了三个孩子,岁数也大了,腿还折了。他们就算把她带走也无济于事,清梦父母做主,让她与那个男人领了结婚证。她彻底成为了这个山村里的人。
领证之后,清梦就变得和村里其他女人一样听话,生儿育女、干活养家、伺候丈夫婆婆、挨打挨骂······就这样,日复一日,男人一家都觉得她不会再跑了,逐渐放松警惕。
这一天,清梦来到河边洗衣服,将千辛万苦弄来的一包老鼠药投入了山泉里,那个能通到全村各户人家的清泉。
她站在泉眼边,静静地看着眼前山石上的青苔,呆滞的眼睛中竟焕发出异样的光彩。以潺潺的水声为和,平日寡言的她竟哼起了调子,像是虔诚的教徒在十字架前的认真模样。她确是认真,为他们唱起分别前最后的离歌。清梦想着,也许那日的小男孩也曾这样为她奏出离歌吧。
夜幕低垂,清梦回到村子。整个村里连狗叫声都没有,男人和婆婆都死了,面部流血,口吐白沫。男人趴在地上,手遥遥伸着,看姿势可能是想跑出去,婆婆怀里抱着最小的孩子,可他们现在都死了。
山村里平日怕费电都不开灯,但这一晚的月亮格外大,与她刚来此地的那晚截然相反。清梦像是发疯一样踢打男人和婆婆身体,动作间,从婆婆衣内口袋掉出一样东西。清梦拾起,就着皎洁的月光打开。
是个学生证,因陈旧而泛黄,上面的照片依稀可以认出,是婆婆年轻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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