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
有一种歌,只在离别的时刻唱响,押着古朴苍凉的韵脚,裹挟着猎猎萧瑟的悲风响彻在无限广阔的历史舞台上。它的声音是那么细微,同时却又那么嘹亮。它歌颂的往往是孤注一掷的勇气,与悲哀凄凉下掩埋的,对理想的真挚向往与追求。
聆听着那幽微的歌声,我追随历史的脚步,得见浩荡江天下一个孑然的身影。那个老者,独自一人垂望浩荡的汨罗江定定出神。他的故国啊,雄踞一方如今却日渐式微的故国啊,慈悯地注视他、养育他,如今又在内忧外患之下大厦将倾,令他哀痛的故国啊,已不再向他投来包容与鼓励的眼光。他是君子,是杰出的人臣,却始终避不开君主的昏庸无能,满腔抱负与才华正如这汨罗江中滚滚的江水,一刻不歇地远了、远了,只惊起细小晶莹的水花,很快就尽数付诸东流。
他是屈子,是楚国的贵族之后,有替君主谋求江山社稷的鸿图之志,却被时势逼至穷途末路。屈子,他的无奈是深重的,他为楚而生,亦为楚而亡。他宁可为国献身也不甘归隐田园置身于家国天下之外,眼看偌大的强国渐渐被鲸吞蚕食,华美的雕梁画栋早已沦为蚁穴,成了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摆设。那些朝堂内外无孔不入的硕鼠痈疽,让屈子的梦愈发远了。他写下不朽的《离骚》,想象自己与风雷为伍,驱使鬼神,最终却选择直面现实的残酷不堪。
甘愿清醒的人,是真正的大无畏者。可他终是一个人俯仰于天地,哀民生之多艰。
屈子累了,厌了。他的心一刻不停地在悲声痛泣,可那么多的无奈到了嘴边,只化为了一声悠长寂寞的叹息。他离那浩荡的江水近了,更近了,风声水声一齐呜咽,奏响一曲离歌,世界安静下来,只有那声叹息还在我耳边停留,久久未曾散去。
——“夫君子之心也,修乎已不病乎人,晦起用不曜於众,时来则应,物来则济。应时而不谋己,济物而不务功,是以惠无所归,怨无所集。”屈子的梦和魂,俱都远了,远了。留下的只是亘古的叹息,与亘古的逝水之声,一齐轰鸣。
而在历史的另一角,我听见了苍凉的古乐,它带着易水的长风远道而来。
以燕太子丹为首的人群尽着白衣,送别易水畔远眺的青年刺客。年轻的乐师击筑,无言话别自己意气相投的挚友。他们都知道,这也许就是最后了。
燕丹善养士,志在报强秦。燕国积弱已久,被欺侮,被狼顾的群雄践踏,这一切早早地在燕太子丹心中扎下了仇恨的根芽。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他的荆卿,同样抱着对强横秦国的深远不满。于是太子成了在易水河畔目送死士远去的燕太子丹,而荆卿,则成了要远赴秦国,刺杀豪主嬴政的荆柯。
是这样料峭的寒风,是这样熹微的晨光啊,荆柯沉浸在乐声里,唱和那只古朴苍凉的曲子。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燕国的前路正如这晨光一样微渺,而荆柯,以侠士的风骨唱和这支诀别的离歌,向自己逐渐逼近的命运投以冷定澹然的一瞥。
他看见了自己的前路啊,他比谁都要清楚一个死士要付出的是什么:只是生命,也只会是生命。
在列国的铁蹄践踏之下,在临将覆灭的危巢之中,仍有不灭的星火在闪烁跳跃,在不甘、不屈、不羁地燃烧着。荆柯看见了,也明白了,他是注定要燃尽的,为了远在无数个明天后的和平,为了幻梦般遥不可及的,不存在压迫欺凌与血色的家与国。
荆卿啊,荆卿啊。他那份过于纯稚的豪情与抱负,被一部分人视为愚蠢,却被另一部分人视为大智大勇。高居庙堂的政客们不知道,虎视何雄哉的千古一帝不知道,后世搬弄是非一逞口舌之快的批评家们也不知道。
——荆柯是注定要燃尽的。
他会成为一道深刻的历史的车辙,永远及不上那些光芒万丈的王侯将相。他抉择了,他停留了,他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始终没有回头。他曾在易水河畔远眺,端肃地注视着那既定的命运,挺直了脊梁,将离歌听到尾声。
眼下那熹微的晨光也许无法照亮荆柯,但还有很多人,迟早会迎来万分耀眼的明天。
有一种歌,只在离别的时刻唱响,押着古朴苍凉的韵脚,裹挟着猎猎萧瑟的悲风响彻在无限广阔的历史舞台上。它是无限悲伤的离歌,也是为赞美以身殉道的气节、侠肝义胆的风骨、高尚无私的理想而存在的,最恢宏的凯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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