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这座城市,他只想沉沉地叹一口气。
巨大的背包遮住了大半个人影,胡子已经有两三天没来得及刮,发型也已乱糟糟地遢了下去,再配上深牛仔色的外套和略显宽松的牛仔长裤,怪不得,刚刚在火车上被一个小孩子当成了流浪汉。
那个小女孩长得可爱,穿得也漂亮整齐,就坐在他旁边的位置上。她托着下巴看了他好久,摇摇脑袋说:“叔叔,我妈妈说了,长得像你这样的人都是流浪汉,妈妈不让我跟你们离的很近。”
孩子旁边的女人羞愧而尴尬地道着歉,他笑了笑。
他其实并不在乎这些,只是那个“流浪汉”让他听起来很不自在,要从概念上说倒也没什么问题,但怎么听都是满满的讽刺。
他是一个流浪者,可能区别就在于,比流浪汉稍微有钱了那么一点。而且他有家,现在的他,就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两年前大学毕业,他无奈地站在人生的转折点上停滞不前。爸妈盼着他考研,留在北京,找份体面工作,干净利落地让当年抛弃他们一家三口的亲戚们打脸。朋友建议他跟实习公司签约转正,领着还不错的工资,过稳定的生活。他说,他想走遍中国,他想活得自由。
这话在别人看来无异于小孩子总爱说的那句“长大后我想当科学家”,幼稚而荒谬。
说到底,他不过是想继续逃避下去而已。
高中三年,打了三年LOL,雄心壮志打江山却还是没混上国服,靠着高考前坐在考场门口台阶下那两个小时的临阵磨枪,硬是磨上了个二本。又听天由命进了个还算有用的专业,耗着上天赐予的好运躺在没有空调的宿舍床上虚度了四年。总算熬出了头,前途又成了问题。
这些年,他自己心里明白,他一直在逃避。逃吃苦,逃受罪,逃折腾来折腾去的生活,也逃二十二岁的男人该有的担当。而当他真的被推上十字路口无路可退,他又在逃自己。
所以他说,他想要自由。
倚仗着叛逆的骨血在热腾腾的年轻躯体里翻腾,他逃了出去。
从父母最初的哭骂到后来的不管不顾,这中间隔了整整两年。这两年,什么都在变,什么也都没变。
火车钻出喧嚣的北京站的时候,他身上只有一张存了两千块钱的卡。身边朋友掏出打火机点着烟,几个人在烟雾缭绕里扯着自由和未来。
一个人说,他想留在西藏,至少五年,依靠双腿走完藏区的脊线,用手里的摄像机拍下他向往的一切。另一个人说,他想等大二去墨尔本,开家小资的书店,每天喝茶逗猫看书闲聊,做一个文艺青年,悠然度日。要说为什么想过这样的日子,没有人说得清,大概是为了满足年少时的痴心妄想,或是,大概年轻就是不停地寻找和冒险,却无所畏惧吧。
他看了看朋友手里把玩的ZIPPO,羞愧起来。他有着比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更狂妄的野心,可是现在,如果让他认真地考虑起他最想要什么的话,他想要钱。这让他沉默起来,他为自己如此庸俗的想法害羞,但没了钱,所有那些臆想出来的美好,都不过是毫无意义的扯淡。
火车像一条大虫慵懒地爬进西藏,一路颠簸。迎接他们的,是车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扑面而来的泥土气息和沁人的凉。
拉萨,布达拉,唐古拉山,雅鲁藏布江,当这些被地理杂志用大篇幅介绍过的地名涌入脑海时,那种不自知的喜悦感也随着远方古老的钟声神圣起来。
把行李搬进了朋友订好的青旅,家里的电话打了过来。意料之中爸的低吼声劈头盖脸地砸来,他隐约能想象出他气得眼睛发红,伸出食指狠命地敲着桌子的样子。
妈在旁边带着哭腔说:“你还是太年轻。”
他无奈而有些烦躁地挂了电话。
西藏的天空是一种湖底般的碧蓝,低却不压抑,反倒总能让人释怀掉沉重的情绪。
在西藏的前几天,他哪都没去。强高压残忍地打击着他和朋友们的身体,每个人脸上都开始有了明显的高原红。他们唯一能做并且乐于做的,不是逆着压强去更高处的布达拉宫和唐古拉山,而是躲在青旅旁边的民谣酒吧里,大口呼吸着里面的灯红酒绿。
早上起得都不是很早,和他同房的人呼噜打了一整晚,让他觉得睡得晕晕乎乎。还没有喘上气,就被朋友拉去了酒吧,一杯啤酒灌下去,他脑子里更加混沌起来。
于是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刺眼的镁光灯打在酒吧中间的舞台上,又往四周的每一个角落里摇摆,他最讨厌酒红色的那束光,晃得他头疼,胃里的啤酒也随着呼吸翻腾起来。
台上的男人自顾自唱着民谣,从安河桥到成都,再到他自己写的那些丧得不行的词,长发编成的几股辫子随着吉他的节奏甩着,眼睛里总有种刻意的忧郁。喝不完的IPA,游走在男人间化浓妆的女人,此起彼伏接连不断的欢呼声,他在光再一次打到自己身上的那一刻吐了出来,跟朋友打了招呼,回了房间。
说真的,这样的生活虽然潇洒,却不是他想要的。他这些年想来想去的自由,是身心都能被解放的那种,最本质最简单的自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过度透支着快感,酒醒后还是一无所有。
刚从烦乱的思绪里闭上眼睛,就听到隔壁传来的一声又一声呻吟。青旅的墙不隔音,男人和女人舒服的缠绵声交织在一起,最后的低吼声有些耳熟,他用被子蒙上了头。
想起几天前火车上,那个人说起要走遍藏区的脊线时,眼睛里纯粹的光,而今却大汗淋漓躺在床上,沉沦在风尘女子的温柔乡,他更加烦躁起来。
妈说得对,都还是太年轻。
他起身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给朋友发了短信,一个人往神秘的西藏深处走去。
车窗外连绵的雪山,雪线低低地挂在云雾缭绕的天地交界。时不时地经过几个衣着简朴,套着两块儿滑石的藏民们,他们平静而安逸,说着自己的语言,在这片纯洁地能透出灵魂的土地上做了一辈子虔诚的朝圣者。
圣路八廊街上磕长头的人们,拿经纶筒的僧人,古城特有的布满沧桑感的小楼,形形色色的朝拜者。大昭寺里低声的呢喃,酥油灯的香火日日长明。郁郁葱葱的胡杨林,黑帐篷旁边放牧的牛群,路边刚刚收割完的青稞,野山上让人融化的满目星河,高耸在山顶的寺庙,篝火照亮的欢快夜晚。
他在西藏的最后一站,去了离拉萨最近的纳木错。
当圣洁的湖水倒影着雪山,天和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蓝。有一个老人带着孩子坐在湖边,看着湖水遥远地蔓延,沉醉在这深邃的蓝里。
他就站在老人身后不远的地方,看着眼前的纳木错。
这里是西藏,当他走完这一路,站在这里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到处都是不敢触碰的自由。这里的人都靠着心底强大的信仰活着,即使是衣衫最破烂不堪的乞丐,眼神里也有坚毅的光。山和水记录下了最远古的记忆,每一缕阳光深深浅浅勾勒着视线可及的色层,臣服在这样一个平行世界。一个远方的过客,所能做的,只是以一种最虔诚的姿态,感受这种凌驾于肉体之上的归属感,放下杂乱的心,贴近地面,为自己修行一寸被佛光庇佑的心安。
他觉得,自己世俗肉体里,一个什么东西,在这片撩人的湖水里,深深地跌落了。
这才是意义。
他站了很久很久,直到传说中最绝美的夕阳也已经落去。差不多,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当他踏上川藏公路时,基本上已身无分文。爸妈再也没有打电话过来,他竟突然有些失落。
找朋友借了一些钱,他想把行程继续下去,因为这样的生活方式,让他觉得他是活着的,是在生长的,是自由的。朋友把钱打进他的卡里,并且推荐他把一路的经历写成文字,投给旅游杂志,这应该是他现在处境下唯一的挣钱方式,他决定试一试。
车川藏公路上行驶时,强烈的气压差还是让他觉得头晕,西藏的故事在他手下重新流转,仿佛记忆重新倒带播放,循环在最令人忘返的那一段。
上天对他的眷顾并没有在大学后戛然而止,在不知颠簸了多久,终于浑浑噩噩地下了车的同时,他收到了旅游杂志的用稿通知,一万八千多字的文字给了挣得了一笔还不错的稿费。
浑身的疲惫一拥而上,找了最近的旅店,躺下便睡了过去。
等他一觉醒来才真正意识到,他已经到了四川。
不会再走川藏公路了,一路的痛苦折磨得他提不起精神,嗓子疼得厉害,头重重地往下坠,乏力感让他支撑不起自己的身体。
还好,他对四川的向往,只有西南边缘那座沐浴着爱情的小城。
高中的时候他谈过一个女朋友,那时的早恋大都像间谍片,两个人想方设法地瞒老师瞒父母,最后还是分道扬镳。那时的情情爱爱纯洁得很,连拥抱牵手都能羞红了脸,明明谁都不懂爱情,偏偏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去畅想两个人的未来,一直想到结婚以后,好像这么想着,就真的能熬过毕业分手季,熬过大学四年,然后长久地走下去。
当年那个青涩却很可爱的女朋友有一次靠在他肩膀上小声地跟他说,以后我们结婚的时候要去稻城。那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城市,觉得这个名字有点好听。稻城,是长满水稻的城市吗?
而今真正来到这里的时候,他突然理解了那个女孩子在说出那句话时心里的期待和认真。
印象中似乎有这样一句台词:
“我偷偷地告诉你,有一个地方叫做稻城,我要和我最心爱的人一起去那里,看蔚蓝的天空,看白色的雪山,看金色的草地,看一场秋天的童话。”
想到这里他不禁笑了出来。
这就是稻城。和西藏的高原雪山不同,这里的天是暖色调的蓝,山是暖色调的白,草地是和阳光一样的颜色,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被短暂路过又留下余味的爱情点燃成了最好看的样子。
雪山下便是草甸,草甸上便是花海。他从未见过这样精致而热情的景色。
黄绿色的草蔓延到山脚,踩上去的一瞬间像迈进了一幅画卷。远处拍婚纱照的男女相顾无言,眼睛里的柔情似水便是彼此的全世界。脚边的野花他叫不上来名字,大自然是最好的花艺师,红黄紫交织成暧昧的故事。往前走有一个白色的标识牌,上面的路名让他想起言情小说里无聊的景设,和它们一样好听,却比它们有趣许多。
他想起民谣酒吧里的那个长发男人,低哑的嗓音唱着“傲寒我们结婚,在稻城冰雪融化的早餐。”眼睛里刻意的忧郁与这山间的清爽格格不入,一如那帮灯红酒绿的朋友,他们现在应该回到了北京,继续叫嚣着所谓的梦想所谓的向往吧。
他躺在松软的草上,耳朵边一丛白色的小花散发着清香,清晨的阳光透过远处彩色的丛林钻进视线,小情侣的浅笑声从不远处传来。
他想起了曾经那个女孩儿,以及那段称不上是爱情的年少岁月。
如果有机会,他真想带她来看看,看这座他们共同幻想过的小城,看真正的爱情,和爱情最好的样子。
没有整日的怀疑和试探,没有无理取闹和故作成熟,没有痛苦忍受和敷衍应付,两个人手拉手,抚上彼此沉重的心,相互陪伴,看遍最惊艳的山川大海,自然和永恒,就是最动听的誓言。
真正的爱情,大概就是和你交换平凡的自由,然后一起拥抱新的自由吧。
他闭上了眼,感受着风穿身而过,靠近又离去,宛如一场温柔的错过。
两年在他看来短得像是一眨眼。苍山洱海,大理古城,他循着茶马古道的悠悠铃声一路走去;珠海的蓝天绿树白楼,步道廊桥日落;姑苏春色,吴侬软语,江南小调,石山银杏,园林古楼;老墙旧宅,难掩繁华胜景,南京总让他想起四个字,记不得是在谁的书上看到的——素年锦时。
这一路的追寻,在他看来,才是他多年前声讨着命运不公离家出走想要得到的东西。他庆幸这一路的经历和感怀,也庆幸上天的眷顾,没有让他在某个路口迷失了自己,彻底毁掉自己的将来。而当两年后再回到北京时,他早已磨平了当年尖锐的棱角,用妈的话说,终于长大了一些,不再是那个“太过年轻”的性情小伙。
他在楼下停车场里某辆车的后视镜里看了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巨大的背包遮住了大半个人影,胡子已经有两三天没来得及刮,发型也已乱糟糟地遢了下去,再配上深牛仔色的外套和略显宽松的牛仔长裤,还真有些流浪汉的神韵。
但他更喜欢称自己是一个流浪者,一个凭心流浪的人。也许这之间的区别只在于他有家,他要回家。
推开门的一瞬间,妈激动地叫出了声,看着门口的人,眼神里满是心疼。接过儿子的背包,赶忙把他拉进了门。爸坐在沙发上,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去洗漱间把自己收拾干净,胳膊揽上了沙发上固执的身影,他说这两年是他的错,但他也真的没有后悔过。
北京的生活又开始枯燥起来,他把之前写过的旅行记录整理下来,创了自己的公众号,讲述着他的那段奇妙的人生。
关注度不是很高,但也时常会收到一些有趣的留言,有人说羡慕他,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也有人说,如果他当年没有离开,说不定也会有另一段精彩的人生。他笑笑没有回复。
后来有一天,有个人问他,为什么两年前去西藏的时候偏偏没有去布宫。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自己。两年前从纳木错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在想,如果有这么一天,布达拉宫一定是他这段人生旅程的最后一站,他想把自己的灵魂,寄存在遥远的念青唐古拉,随着古老的山川,永恒地自由下去。
他甚至能够想象到,多年后再踏上那片圣土时,布达拉宫厚重的钟声,和连绵千百年裹挟着泥土气息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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