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 歌
这天下之人,只当她已死多年。
下邳战罢,恐怕没有什么人,会注意到这深山中,多出了一个清观。
“给,你的粥。”
“谢谢姐姐。”一个面黄肌瘦的孩童说道。
女子闻言,滞了一滞,看着那孩童的眼中闪过了一抹心疼,手上又接过碗,继续不停地为后面排着长的好似望不到尽头的队的流民施粥。
……
这是这座小小的道观,道观中小小的屋子,是她目前唯一的容身之所。月光静静地溜到窗前,看着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的人。从战败出逃开始,一向活泼的她就变得像现在这样沉默寡言。一连数十天,除了救济难民之外,她就像现在这样,静静地发呆,好像在看着些什么,在怀念着什么。
上次收来的粮,好像不剩多少了。
可惜现在已经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了,不然把琴当掉也能再撑一段,现在,那些乡绅大户们已经不愿意再出让米粮了,外面的战祸还没有停,他们肯定是以自保为先,哪怕现在市面上还有些米粮出售,也是零零散散的,而且价格,也是战前正常价格的二三十倍。
“故意哄抬吗?看来……被你说中了啊……”女子苦笑了一声。
……
三个月前,一场叛乱席卷了整个下邳及周边地区,与那些争城夺地的叛乱有所不同的是,这次的叛乱似乎是不计得失的,主谋似乎早就抱定了必死的打算,率领着叛军在城池,原野和谷地极尽一切可能与吕军周旋,尽可能地拖延时间,这一点在目前混乱不堪的局势下,显得格外刺眼。
看着对面端坐着的英武的男子,陈宫快步上前,先行一拜。
“公台不必多礼,你我名义上为君臣,私下里情同手足,这里又没有旁人,不必拘泥于这冗节之中。”男子温和地笑了笑。
“奉先,虽然此次叛乱已平,但我们仍不能掉以轻心,这次的叛乱恐怕只是打了一次前站。”
“公台的意思是……提防袁术?但是这不太可能啊,一来地域相距较远,二来又有曹操在旁虎视眈眈,袁术应该不会做出这等不智的行为啊,依我看,这次的叛乱只是袁术给我们的一个提醒,但他也只能玩一玩这种无伤大雅的小把戏,这倒也坐实了袁术格局甚小的传闻了。”
“说的不错,袁术……确实可能性不大。但我所指并非袁术。”
“那公台所指何人?”
“是曹操,奉先兄也知道,我曾在曹操手下做过事,此人心胸狭窄,诡计多端。当初咱们趁虚而入取得徐州,必然成为了曹操的心头恨,卧榻之处哪有容忍他人酣睡的道理,此时曹操无他战事,将士也休养完毕,必然先扫除我们,以防我们和袁术联手。所以这场叛乱,依我愚见,很有可能并不是袁术挑动的。
我们和袁术的关系闹掰,曹操就可以以压倒性的兵力优势消灭这块心头恨,这样也就可以解释近日来的种种反常。而曹操的目的显而易见,就是要将这水搅得越浑越好,这局势已经被搅乱,我们的节奏已经受到了干扰。”
听罢此言,吕布皱了皱眉。“这叛不是已经平了吗,我们军力也没有什么大的损耗啊。”
“但是,现在下邳城中,已经有三分之一的民户断粮了,而城外,就更加无法想象了。那长达一个月的混乱所造成的阴影,正在向下邳城上空聚拢。”
“这,这……”
“这是一个毒计,是一次阳谋。”
“那公台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奉先兄,我打算去城中以及城外,实际的探探具体情况,再作打算。”
“好,有劳公台了。”
听罢,陈宫行一拜礼,便先行告退。此时的吕布并没有注意到陈宫告退时脸上闪过了一丝担忧。
吕布克制住烦躁,拿起桌上的酒樽一饮而尽。这时,一名女子掀开幕帘,从帘后走了出来。“夫君,城内外真的如同军师所言,真的那么缺粮吗?”女子并没有什么奢华的着装和浓妆艳抹,仅仅是淡雅的穿着,再略施粉黛,便可使月避隐,使花愧退。
吕布看到女子后,烦躁的心情奇妙地一扫而空,他摸了摸女子的头发,温柔地说道,“不用担心了,婵儿,这断粮也只是暂时的,不会造成什么巨大的后果的,也不会死人的。”
“那城内外的那些大户,平日里不是私存了那么多的粮食吗,只要让他们每户都放出一些来,不就能安然度过饥荒了吗?”
“你说的对,但现在这年头,他们怎么可能会放粮.更何况这些乡绅都有护院,而那些豪门大户,甚至能拉起一支私军,如果他们零零碎碎的,我们倒是可以采取强制手段,将他们各个击破,逼迫他们放粮,但局势走到现在,能够很轻松的看出,这些家伙,已经形成了一股势,他们已经拧成了一根绳,如果我们仍要采取强制措施,那恐怕,到时候我们是否有自保之力都难讲。”
“难道我们真的就束手无策吗,难道真的只能任凭城内外遍地饿殍吗?”月光下,貂蝉的眉头紧锁,露出了焦急慌乱的神色。
“粮仓还有不少存粮,我已经让人在城内外每天施粮施粥,如果婵儿实在不放心,可以去城内施粥的地点看看,也图个安心,至于解决办法,公台已经在想了,一定会没事的。”
吕布抚了抚貂蝉紧锁的眉头,脸上浮现出了疼惜的神色。月光下,两人的身形显得格外消瘦,格外渺小,两人似乎都感受到了正在自己身上聚拢的阴影,那是一场风暴的前奏,但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出自己心底的担忧。在这场巨大的风暴中,人人都显得十分渺小,十分无力,谁也改变不了什么,只能按照着荒谬的剧本,将历史演绎下去。
……
十天后,郭庄内,主堂中。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眉头紧锁,来回踱步。这时,主堂中冲进来了一名庄客。“庄主,庄门口聚起的人越来越多,看来那人所言非虚,不仅仅是在吓唬我们,今天的施粥已经被迫停止了,我已经让人撤回庄内,并通知庄客们做好准备。”
老人脸上本就有些焦急慌乱的神情显得更加的不安,他似是想起了什么,那天,那人只身的来访庄子,那人自称的商人身份,那人平静却让人有些压抑的喘不过来气的威胁话语,还有,那人所谓的交易。
“出粮,现在这世道,粮价虚高,原先十钱一石的米粮,现在已经莫名其妙的暴涨到了二百钱一石,啧啧啧,这可是二十倍的暴利,就好像……好像有只操盘的幕后黑手在谋划着这一切一样,你说对吗,郭庄主。”那人拿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不紧不慢地说着。
老人有些慌乱,擦了擦脸上的汗,连忙解释说,“可是,您也知道……”
“呵呵,下邳周围连成片的你们这几个大庄,似乎已经紧紧地抱成了一团吧,好像还是以郭庄为首啊。”
“可您也知道,如今这世道,能自保就不错了,我们肯定要先谋求自保啊。”
“只是自保吗,我怎么觉得,郭庄主所图不小啊。”那人淡淡地笑了笑,在老人与他的视线对上的一瞬间,老人打了个哆嗦,惊恐的寒毛战栗。
“老农不敢。”老人低头,避开了那人略带侵略性的视线。
“罢了,无论你是自保也好,还是在做些什么我不太愿意看到的事情也好,这粮,你出也得出,不出也得出。留够你们庄子够用三年的存量,其他的全给我吐出来,我会按五十钱一石的粮价收购,正好你按二百钱一石米粮的价格外售也不可能卖出去,这地方叛乱了这么久,哪个缺粮的能拿出这笔巨款。我给你几天时间考虑一下,好好想想你能不能承受得起拒绝我的后果。”
“可是老农也要自保啊,万一再碰上连年灾荒或是兵乱,这一庄上下,不就全完了吗,更何况老农也有施粥放粮啊,也算是积德行善了啊。”
“你自己做了些什么,积德行善是为了什么你自己清楚,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过两天我会再来找你的。”
老人无力地叹了口气,对方只有一人,只身来访却口出狂言,看对方文弱书生的样子定是有所依仗。自己庄内满打满算也有二三百的庄客,要是以往郭老爷子早就让庄客把他拉出去剁了喂狗。现在老人如此畏惧,他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了那人背后所代表的是谁。
……
田间。
这片土地在经历了上次兵乱后已然荒废,现在再在这块土地上耕种也无济于事,解决不了眼下全家人的饥饿,更何况,粮种也已经被饥饿疯了的人们吃光了,他嗷嗷待哺的小儿子已经饿死了,原本被他们全家视为支柱的那一小块土地也不得不交出去。
他颤抖着手将地契递了过去,一庄客接过地契看了两眼,不屑地撇了撇嘴,“就这么巴掌大点的地,给吧,这是半石米粮。”
“老爷,不是说好了一石吗?”
“少废话,就你这破烂地,也值一石?”庄客踹开了想要凑过来继续乞求的他,拿着地契走了。
他没有顾及被踹倒磕烂的额头,呆呆的看着那半石米粮,这些拿命根子换来的米粮,应该能供给这一大家子撑过这个冬天吧,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他明白这个,但他不敢细想,没了地,过了这个冬天,明年该如何从这世道中向老天乞要这一家老小的性命啊。
……
郭庄外。
从庄子里的瞭望哨向外看去,庄外的饥民密密麻麻的,像是一股蝗潮,他们或躺着,或坐着,他们都已经虚弱地没有力气哭泣,没有力气去哭诉这世道的不公,他们都双眼无神地看向那富足的甚至略显奢华的庄子,他们十分安静,一声不响。面色蜡黄,瘦的不成人形的饥民们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守序的接受那少的可怜的义粥或者义粮,而使用这种方式无声的抒发着自己的怨气。
紧闭的庄门前,还摆着两桶本应施出去的义粥和半石义粮。仔细向那桶里看去,才能勉强看出来这大桶里所装的粥与水之间颜色上略微的不同。
压抑的气氛弥漫在郭庄周围,在无数饥民的注视下,庄门开了,郭老爷的身影显露了出来。看着门前堆的密密麻麻的,正在死盯着自己的饥民们,郭老爷后背有些发凉,但还是摆出一副惺惺作态的做派。
“各位父老乡亲,我郭某人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也没做过什么恶事,这次饥荒,人人只求自保,而我郭某人却是挺身而出,向大家施粥施粮,也算是件善举,我不求什么回报,只图能有更多的人在饥荒中活下去,但是,大家怎么能这般对我,这让我十分心寒呐。”这地主老爷见饥民们没什么反应,就顿了顿,继续道。“但我也不是如此小肚量的人,我就不计较了,现在,我宣布,从今天起,施粮施粥的量,加倍。”郭老爷看了看有些反应的饥民们,显得极为满意。
突然,一声暴喝响起,“强盗,他是个强盗,他抢走了我的地。”
“他杀了我全家,他是个屠夫。”又是一声。
就好像一个火星飘到了棉花当中,熊熊烈火冲天而起,声讨之声此起彼伏,在拷问着世道的良心。
终于,愤怒压倒了恐惧,“冲啊,冲进去,把被夺走的地和粮拿回来。”饥民们像蝗潮一样向庄子涌去,他们已然麻木,已经被压迫到了疯狂的地步。郭老爷慌乱地退回庄子里去,接着,一队队手持武器的庄客从庄子里涌出,与蝗潮交会在一起。饥民们饥饿虚弱,仅凭着一股疯劲支撑着他们向前涌去,而那二三百的庄客,训练有素,手持刀枪,身强力壮。
这是一场屠杀,鲜血染红了庄外的土地,土地上的血迹汇集到了一起,成了一个笑脸般的涂鸦,好像是这世道在嘲笑着什么一样。
……
经此一役,郭老爷好像是被吓住了,第二天就答应了那人的要求。虽然说这是一场屠杀,但庄客也有不小的损耗,这他耗不起,更何况,他很清楚这下邳周边到底有多少饥民。
……
下邳城内。
“奉先,一部分粮食已经按计划发了出去,现在饥荒在缓解,另一部分也按照商量好的低价限好量慢慢地卖,外头粮价在不断下降,已经快要和之前的老价齐平,那部分不愿放粮的地主大户也被咱们拖下了水,成了咱们缓解饥荒的助推器。”
“那太好了,公台,晚上大设酒宴给你庆功。”
“奉先,你的好意公台心领了,但这两日奉先就不要饮酒了,因为,我有种感觉,这两天,曹军就要来了。”
……
看着眼前拦住自己去路的女子,陈宫叹了口气。
“军师,那可是四百条人命,就这么在你的怂恿下去送了死。”女子的眼圈很红,眼睛略显发肿。
“看来,你都知道了,那天庄前屠杀时,你在场,对吗,你在远处看着却无能为力,是不是很无奈很心酸。”
“但再怎么说那也是四百条人命啊。”
“和先前饥荒饿死的人数相比,这四百条,也不过是个零头,你知道饥荒饿死了多少人吗,这四百人的死,能换来更多的人活下去,难道不值吗,那些地主的所作所为,这些天你都应该看在眼里了,他们哄抬粮价,同时施少量的粥和粮以吊住饥民们的命,他们想要的根本不是钱,而是饥民们的地。饥民们饿的疯狂,饿死了家人,被饿痛了之后,他们才会拿出他们的命根子,拿出他们的地,去换取一些米粮,这就是那些大户们的目的,而其背后,还有人在挑唆,试图让下邳彻底混乱,彻底成为一潭浑水,这水被搅浑了之后,他们才方便下手。”
“也不用太往心里去,这就是世道,饥荒是止不住的,最多止一时,止不了一世,一遇到战争,饥荒就会像并发症一样蹦出来,只要还存在压迫,只要还存在战争,饥荒就会屹立不倒。”
陈宫走了以后,貂蝉还呆呆地站在原地,一行清泪滑下,她喃喃道,“真的,值吗?”
……
十天后。
陈宫站在下邳城墙上,看着城外汹涌的洪水,将整个下邳城封堵了起来。城中的吕布还在说着,曹军不过尔尔,在兵力优势的情况下大水封城,他自己不也无法进攻,还给了吕军休养生息的时间,诸如此类的话。陈宫皱了皱眉,到底会是谁呢?
……
又十天后。
吕布被叛徒出卖,被当阵砍下首级。
下邳的一处民宅里。
陈宫看着眼前的女子,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我打算带着剩余的残军,试试能不能从地势偏高的南边突围,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南边的水应该已经退了。”
“只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你。”
女子笑了笑说,“因为,这是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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