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缓缓地爬到胡同儿的房檐上,乌青的砖瓦霎时撒上柔和的光晕,像溏心鸡蛋似的嫩黄色漂亮得令人愉悦。她缓缓地从床上挺起身子,门口一大早就传来叫卖声,恍然间才发现夏天早已过去大半,溽暑不再初秋已至。有那么一瞬间环顾房间内的陈设竟茫然不知所措,想不起来所在之地。屋外一声“陈妈”登时将她唤了回来,也顾不上仔细梳洗打扮,只是又穿上昨日一身褂子,十指象征似的沾了脸盆里的凉水在头发在抚了几下,只求看起来不怎么慌乱就匆匆走出去,心里还惦记着前些日子因起晚了而被太太责骂的事。
“这几日院里的桂花开了,你平时不是说做的一手好桂花酒吗,可得尝尝。巷口那家虽说也卖些桂花酒,可怎么都寡得没有甜头。”她明白太太嘴上说得客气,言外之意可是命令她只许做得醇香又不腻口呢。
这院子里的厨房设的甚巧,一眼顺着望过去还能看见天井里映出来的碧蓝色的秋幕。她抱着一小篮子桂花走出来的时候,竟也经不住多瞥了几眼,倒想起了许多往事。若是再年轻几岁,那是她每到已凉爽几分的秋天早上,姐妹几人总会搬了桃木板凳在戏园子里练嗓,都是年轻稚嫩的声音,一齐有板有眼地重复一句唱词,还没听到师傅说的清越的境界就先兀自笑了出来,脆生生的银铃声从园子里晃出来。
她低下头默默地咧咧嘴,权当做笑了。看着清澈的水一点点地从掌心流过,把指缝间的几朵桂花带到水槽里,打着几个转又一路毫无障碍地顺流而下,却又不经意间留意到自己的一双手。唱戏讲究技巧,当初还年少仗着自己有嗓子硬是学不会何为气沉丹田,性子也是和她一起来的人里面最不沉稳的一个,为了在师傅的棍子下面好过些,还要日以继夜地端着瓷碗站着,小心看着不让水洒出来一滴,也不明白为什么,只是师傅说台上无论是虞姬还是花木兰,想要做到一拳一划有力优美,就得练好一双绝世无双的手,拿的了枪矛舞的了锦缎。她是做了梦也想得到那一身戏服,明黄和桃红的碰撞,彩凤展翅,锦鲤游走,那是古代的美人儿才有的。那如今呢?全身上下竟一双手还出奇地招人羡慕,十指颀长有力,却也不过是拿来干活的命罢了。
暗下心中一慌,出神了这么久,下意识加快了手下的速度。一把鹅黄的花骨朵倒入味道辛辣的白酒中,又娴熟地拈起几粒冰糖数着个数放进坛子里,一边封上坛口,一边又接上了思绪。她是什么时候发现戏园的衰败呢?是那次表演?门口的海报贴了好几日,请了好多人来捧场,最后竟也只是寥寥几个老主顾看在面子上来了而已。她摇摇头,不是,比这早得多了。她那时就发现自打自己进去之后一连几年都没有添过新的戏服,那些布料上暗藏的脏污和磨的黯淡的珠子,早已映衬出一片萧瑟。
师傅的死则像是大戏终矣落下的帷幕。师傅倒也直言不讳,一次堂会上就告诉她们自己命不久矣。她还记得师傅说时代不同了,当个戏子是要受人唾弃的,还不如去讨口饭吃。据说是前几辈人传下来的戏服也在一场撕扯中当作破布交到上面去了。那天师傅垂死时只有她一人在旁,何谓树倒猢狲散,倒也见怪不怪。昔日丰盈润泽的一双手此时却形如槁木,颤抖地在她掌心里一抹,她满是惊讶地抬眼留在手里的簪子,依稀可见往日里摇曳生姿的风采。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这仅存的一支簪子的来历,只是听见师傅唤一声“小四儿”,至今想来还如在耳边呢喃般真切。她明白师傅的意思,不过是想再听一首,她竭力克制住抽噎声,到了末句却再也忍不住声音颤抖,一首离歌硬是被唱的愁肠百结。
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她无奈笑笑,掀起来衣角,仔细将额头上的汗珠子一擦,走进屋去准备告诉太太一声桂花酒已经酿在坛子里。前脚刚刚踏进门槛里面,就被里面冲出来的一声昆曲唱词吓了一跳,禁不住停下脚步轻轻哼唱起来,而里面的人却似乎察觉到来人,声音一下子戛然而止。她只好进去,竟心头一热,开口便是:“太太怎么也好听戏呀?您大可说一声,想听什么我都会唱。”
那人却乜了一眼:“现在哪还兴听人唱?这机器宝贝你让它唱它就唱,还是年轻的名角儿,比你唱的好多了。”
这一句话堵得她哑口无言,呆呆傻傻地站在那里听那盒子里的女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嗞啦嗞啦的电流声不时响过,激起她心中一阵悲哀,这就暂且当作断了往日念想的一首离歌吧。
作文点评:
写的真好!故事从平凡人物入手,却讲述了不平凡的故事,细节入微,环境描写突出。
有人透过离歌看到的是感伤,有人透过离歌看到的是未来,我看到的却是世间百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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