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
他想吃一碗炝锅面。
三个月来,男人过得像一条丧家之犬。他东躲西藏,白天戴着口罩,将帽檐压低,晚上回到车站附近的小旅店,换身衣服,又一闪身消失在旅店旁幽暗的小巷子里。
警察想要他,宫老板手底下的人饶不了他,家人又被二十四小时监控。他不时叹出几口老气横秋的气,觉得对不起宫老板,对不起家人,更对不起自己。
一
“老板,那个,抽…抽支烟?”发觉宫老板根本没在听后,男人扭头看看四周,小心翼翼地坐下,又颤颤巍巍地用皲裂的手把一包攥得皱皱的“中华”塞进口袋。
空调屋冷得可怕,男人刚想站起来搓搓手,宫老板突然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走吧,我真没钱给你。”
“老板,你上个月说好的,这月就把工资发下来。这眼看着年关了,没钱,可让俺们咋回家过年啊。”
“长顺,你们叫我老板,其实我也是拿钱给别人干活。上头发不下钱来,我哪有钱来给你们?大家都很困难,别急,再回去等等吧。”
男人欲言又止,僵了好一会,才颤颤巍巍地压下门把手。
二
“去他…”“诶诶诶,别说话不干净,宫老板是个直诚人,不想俺们几个刚来时他帮了多少忙。”“省省吧,他就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和那些个臭屁老板没什么两样。作秀而已,作秀啊,明白么。”
男人想到自己第一天来干活,就因用力过猛被氧气钢瓶砸伤了脚。正视察的宫老板马上亲自驱车将他送往医院治疗,还领他在市区吃了一顿炝锅面。那顿炝锅面,是男人觉得除了妻子做的外最好吃的。这来来回回,男人深信宫老板是为数不多有良心的城里人之一,便决定死心塌地跟着宫老板干。
“哎哎哎,想嘛呢,赶紧再找那姓宫的要钱去,就属你和他关系好了。不过啊,听哥们一句,那姓宫的绝不是啥么子好人!”
三
宫老板办公室锁着门、黑着灯,男人心里一紧,急忙到处打听宫老板的下落,得知宫老板和一群很气派的大老板吃饭去了。眼看年关将至,男人心乱如麻,孩子无辜的大眼睛和妻子日夜操劳的身影无时无刻不扎在他心头。
他决定去找宫老板,找宫老板把工钱全部算清,一走了之,回到乡下。夜晚很冷,酒店的门很大,灯光很刺眼。男人买了一小瓶酒,一饮而尽,壮着胆子进了酒店。在接连被瞟了几个白眼后,他终于找到了宫老板所在的“聚贤阁”。男人在门前久久徘徊,终于等到门被撞开,宫老板醉醺醺被人搀着出来,放声大笑。
男人难以相信宫老板真是这样一个人,借着点酒劲,他一拳打在了宫老板脸上。搀扶的人吓了一跳,和宫老板一同仰面重重摔在地上。男人知道下手重了,转头就跑。
四
男人不敢回工地,他听工友说宫老板轻度脑震荡住院了。警察也在到处找他,男人在白天去不了这个城市的任意一个角落。一天晚上,他偷偷摸回工地取自己的东西,被一个老工头一把拉到墙角:“是你打的宫老板么?你怎么能打恩人呢!他那天是去找开发商要钱的!”
男人脸上发烫,脑子一热,想去警局自首。走在半路,又后悔了,夹着东西在火车站旁的小宾馆暂时住下了。
男人又想家了。孩子和妻子微笑的脸,混杂在大年二十八的匆匆人流中渐渐模糊;宫老板充满血丝的眼睛却又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他。男人后悔,后悔自己的冲动,后悔自己的无知,后悔自己的无能…他多少次在宫老板住院的楼底下徘徊,却压下帽檐、捂紧口罩,落荒而逃。
五
今天是大年三十,男人身上没多少钱了,他很饿。
那人走到宫老板曾请他客的那家餐厅,没开门;他鼓足勇气敲开宫老板的病房门,人走了;他回到工地想打声招呼,发现自己早已被通缉。男人低头长叹,叹出一口带着苍老、遗憾、悔恨的气。
男人用自己身上最后的钱买了一张火车票。他要去往哪里?他不知道,或许是回家,或许是到一个安定祥和、能吃上美味炝锅面的地方。
男人急于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过去的一切。
火车的轰鸣,是他的离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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