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
离别,是生命所无法避免的。生有生离,死有死别,离别是人生的常态。
当人类面对其所不能撼动的局面时,他所产生的感情反而是最能撼动人心的。离别,正是这样一种无可奈何的局面;而中国人把离别的情意统统化作诗意的二字——离歌。
离歌的意思从古至今只有一个,便是伤别的歌曲。中国最早的离歌,也许应该从《诗经》中找起。“我送舅氏,曰至渭阳。何以赠之?路车乘黄。我送舅氏,悠悠我思。何以赠之?琼瑰玉佩。”这是《国风·秦风·渭阳》中的内容。它简单而富有张力地字句,生动地描述了外甥送舅舅于渭阳河边的分别之景和思念之情。
只是起初,我以为离歌该是像荆轲刺秦,凛然易水的悲壮与豪迈。“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兮一去不复还。”在刺骨的寒风之中、冰冷的易水之上,荆轲却能够“终已不顾”,一去不归。我们早已不会在乎荆轲的刺杀任务成功与否,而更加在乎是荆轲明知有去无还,却毅然前往时的感情。“壮士”二字,正表现他慷慨赴国难的凛然正气。荆轲,在面对无可改变的离别时,流露的是男性特有的悲凉、更是一位爱国者的高尚情意。
后来,我发现离歌不是独属于男人的浪漫,在那个女性地位低下的封建社会,仍然出现了凄美哀转的女子口吻的离歌。女性细腻缠绵的感情在离歌之中表现的淋漓尽致:“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一位妇人日日夜夜望着河边无依弱小的青草,一边想着自己的丈夫如今身在何处。她的情意绵绵不断,可却不能思念太久,不然就会在孤独的夜晚梦到自己的心上人,从而愈加想念。如此简单,如此纯粹的诗句,是古往今来,每个人都会因与爱人分别而产生忧愁的真实写照。
然而,等我见识到了魏晋唐宋文人的离歌,我才知道,离歌,并不总饱含哀伤,它亦会让人心生感动、让人踌躇满志。“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李白是何等快意潇洒的诗仙,汪伦,又是何等平凡的世人!他们只是因为那“十里桃花”“万家酒店”而萍水相逢,但到离别之时,却有汪伦赤足踏歌一路追随至桃花潭渡口,李白挥毫将情谊比作潭水三千,如此一幕,如何不让人感动于诗人与朋友那质朴的情谊。而拜读高适的《别董大》,诗中吟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今此一去,你就尽管往前走吧,不要担心遇不到知己,天下有谁不认识你董大啊!好一个“天下谁人不识君”!你我虽然离别,虽然困顿,可一味的低徊留连又有什么用?不若心无所顾地踏上征途,只要志向端正,又何愁知己难遇,声名不响?怪不得古人评高适的诗文“多胸臆语,兼有气骨”。这一首离歌,即便今日读来,其中振作雄浑之气,亦未少之一毫。
自此千百年,离别佳作雾列。然而到了近代,在变化巨大的社会背景下,文言文逐渐退出人们的日常生活,与之同期地,吟诗作赋也不再是人们日常化的活动。诗歌,似乎退出了人们的日常生活,成了文人的独属;而那些文字表达、押韵对仗的离歌也似乎就此退出了时代的大舞台。然而离歌并没有消失。也许一千年前,离歌指的仅仅是一曲伤别的歌、一首分离的诗;可是经过千年时间、数代的润色,离歌已经是成了中国人离别之时所抒发的情义的代名词。与其说离歌是一首歌,不若说它已成国人的一种情怀。林海音在《爸爸的花儿落了》中写道:于是我唱了五年的骊歌,现在轮到同学们唱给我们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这便可称作离歌情怀。此时,离歌还只是诗人的情怀吗?答案是毋庸置疑地否定,离歌从始至终都是普通人的情怀。
在现代科技发达、物质泛滥的时代,已不会有人在送别之时赋诗一首、高歌一曲。但离歌依然存在,犹且记得几年前看过的照片,身在北京工作的孩子送年老的父母上火车,寒冷的冬天父母在玻璃上哈出热气,一笔一划写下“保重”二字,火车门外的孩子别过身去抹下眼泪;这样简单的动作,但我们仍会像读到一首情意深重的离别诗一般为之动容。
“多情自古伤离别”,柳永的词早已深刻而纯粹地说明:离别是一个永恒的话题。坎坷的人生,因为不完美而完美;难以避免的离别,因为离歌而撼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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