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郑州外国语学校 李嘉仪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条路,我家门前的路,从我有记忆以来,印象里的第一条路。
那时的我,和刚刚从大学毕业出来参加工作的爸妈住在一幢暗灰色、低矮的居民楼里。电梯自不用奢望,连楼道里的地面和墙都是清一色的毛坯,四角安顿着昼夜不停结网的蜘蛛,楼梯上栏杆的扶手看起来也似乎摇摇欲坠。小区的岁数比我大得多,到了七八月份中原地区的雨季,一排一排楼房的外墙上就被刻上一道道拉长了的水渍。正因如此,一条在我们看来一眼望不到头、宽阔得就仿佛美国第五大道的水泥马路的横空出现显得那么的不协调,它,也成了我们仨灰暗物质生活中的一点小小的安慰。
自我出生时,我的记忆中就印下了这座房子,也顺便添上了这条路的影子。一岁多,我还只会咿呀咿呀地喊“爸爸”、“妈妈”,那时候,妈妈的“专职工作”是寸步不离地照看我,而我的“专职工作”似乎是陪伴那条马路。每天清早,妈妈带我到楼下玩,我看着因日出洒下的光而变得亮晶晶的水泥路面,一直到傍晚的余晖再一次为路面镀上金光。妈妈偶尔会握起我的小手,指着那条路,一字一句地说:“知道那是什么吗?是路!”一岁生日刚刚学会走路的我,脚步踉踉跄跄,蹲下来摸了摸我欣赏了一天的水泥地,“路”一词的概念,就这样朦朦胧胧地闯进了我小小的心。然而,那路的沿途是怎样的风景,路的尽头又是什么样子,只不过一阵幻想,呼啸着拂过心头。两岁零两个月,我进了幼稚园,因为妈妈实在到了不得不出门打拼的时候。从此以后的每天清晨,这条路便成了我们仨的必经之路。六点四十五分,妈妈会蹬上鞋拎起包,一路小跑到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七点整,爸爸会把睡眼惺忪的我放在那辆年代久远的破自行车后座。
就这样,我上路了。
第一眼,面朝前方,看不到绵延不绝的路,看到的只是爸爸挡住我全部视线的宽阔的驼背。第二眼,小脸儿扭向右边,公交站台在那里,意味着妈妈就在那里。尽我所能地挥舞双臂,用尽生平气力叫喊着世上最动听的叠词,那一刻,世界上只剩下两个人。妈妈会抬起头,惊讶地睁大眼睛,面容上又带着一丝不习惯的羞涩,我俩四目相对,我慢慢、慢慢地把头往后转,直到那双迷人的眼睛变成一个小点。第三眼,目光回到右前方,那个卖鸡蛋煎饼的老奶奶每天早晨的这个时间都会在这个地方操着一口方言大声吆喝,“现做的煎饼咯!好吃不贵!来尝尝嘛!”她的摊位总是围了一圈子人,以至于我到现在也没法确切地回忆起她的容貌,只是那阵紧随其声的诱人的葱香,此刻还在我的嗅觉中温存着。至于她的煎饼,每天每天地路过,我竟从未尝过。大概世间事世间人总难免如此,我们总愿意在路上走很久很久去经历远方,却轻易地忽视了起点或沿途上数不尽的惊喜与可能。
就这样,那条路陪伴我走过了我人生最初的六年岁月。为了进市里竞争力最强的小学,我们仨搬了家,水泥马路从此只活生生地存在于我的记忆里。前些日子,在过难得的高中暑假的我,不知怎么想起了它,想起了我久未过问、却一直尘封在我心底的那条路。骑着共享单车,我从东区一路狂蹬到西区,依着曾经的路名找到了它。是你吗?真的是你?这一次,迷失在一片鳞次栉比的高层建筑之间的我一遍又一遍地问。那曾被我称作是“家”的居民楼呢?抑或是那形单影只的公交站牌?老太太的叫卖声被呼啸而过的汽车笛鸣湮没,过往的一切都无处找寻。而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年代的我们仨过的真是窘迫到不能再窘迫的日子。我们终其一生渴望摆脱这种生活,等到愿望终于实现,回头看看,却发现一生中最美好、最充实的回忆也不过是在那时。在那条漫无尽头的路上,对于爸妈来说,是吃苦也似享乐的青春,是洒满血泪的奋斗史;而对于我来说,是一生只能经历一次的纯真年代,是要走路便只顾走路的无忧岁月。路不只是会将我们带到远方的,有时,它还会不动声色地带我们到起点。不过,就像麦哲伦的环球旅行,当你第二次到了起点,虽然仍是站在同一个位置,你已不再是曾经的那个你了。
这,便是“路”教会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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