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
八九年前,兴许更早,也是个清明,我曾随父母到过山西平遥游玩。我当时年岁还小,日子也久了,至于究竟都到过哪些景区,现在已记不大清楚了,印象中只是喧杂热闹——古巷道里涌动的如织人潮,和繁忙的商铺。而真正使人永无法忘怀的,则是城西一排破败的黄土坯民居,和一位将近鲐背之年的老人。
那天似乎是去过了文庙与古县衙,随着父母闲逛,走过了城门后再走过一座牌楼,风光便与步行街全然不同了——黄土坯房子颤颤巍巍地站在黄土路两旁,荒败景象中,野草却长得茂密,不光路沿长,土坯房子上也长,灰绿灰绿的,随着风摇晃。最西头的房子,窗上贴着“商店”的大红字,挂着块写着“牛奶一斤”字样的黑板,干荆棘围起的门前停着辆老旧自行车。
太阳快落了,因而这屋内的光线过于黯淡。墙上挂着几幅竹帘美人图,玻璃柜台后的炕上是位盘腿坐着的老妇人的孤寂剪影,报纸平摊在腿上,举着只放大镜,朝着窗口的亮光读报。见来了顾客,她站起身,拿着一样样红得发亮的雕花漆盒向我们展示。白日里见惯了景区高档工艺品店里昂贵的漆器,相比起来老人的物什实在过于简陋寒酸。父母在一旁随意捡了几样付钱,他们攀谈了许久,我趴在玻璃柜上,看着香囊手链挂件之类的好玩。老人见状,抓了一把不值钱的小珠链吊坠,硬塞进我手里。她的手毛糙的像是劣质皮革,手腕处骨节突出,线条凌厉,虽然细瘦干枯,力气却大,我接下来,她捏捏我的指头,抿起没牙的嘴笑起来。最后,她说,明天你们还过来,过来了我给你们做面吃,还有酱牛肉,平遥正宗的,保证吃得好。父母怕拂了老人的热情,便答应下来。
翌日将近中午时,我们到了,她正和面,兴冲冲地拉我坐在炕上教我揉面。边揉,边念叨着告诉我,这是做“面鱼儿”用的,这是莜面,是拿来蒸“栲栳栳”的,那个小一些的又是捏“猫耳朵”的。她切了剂子,手把手地教我捏面鱼儿——小面剂子在她手下倒是听话,那双青筋突出的苍老的手变戏法似的灵活,一捻就是一个。
上火蒸的间隙,她絮絮叨叨地拉着我说话,一刻也不许我离开,好像我是她多年未见的儿孙。她没剩下几颗牙,说话漏风,加之方言口音,我听得费劲,大致意思是她打过游击,曾经随着军队全国各地到处跑,她的丈夫曾经跟着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说到激动处,她就又用干瘦却有力的手用力抓紧我的手,另一只手举得高高,说些“马克思主义好”云云于我晦涩难懂的话。我艰难地听着,看着冒烟的蒸锅,看着她瘪下去的腮帮子,看着她全然白了的枯槁头发,看着她眉下深陷进眼眶的一颗痣,看着她精神矍铄但横亘着无数条褶皱的面庞,忽然就觉得堵了胸口,嘴里含糊应着,伸出另一只手回握住了她的苍老的手。她干柴一般的手指攥得更紧了,掌心粗糙的纹路就在我的手背上摩挲着。
临走前那天清早,我们专门来向她道别。我和她拍了合照,她又拉起我的手,来回抚着,让我以后好好学习,报效国家,神色俨然一副老辈对晚辈教诲告诫的模样。最后,她急匆匆从屋里拎了一红塑料袋煮鸡蛋出来,塞进汽车后座。无论怎么拒绝,她都坚持说,煮鸡蛋好,煮鸡蛋健康,有营养,你们留着,路上吃。当时天色尚未明亮,仿佛晨昏难辨,只是稀疏的枯草仍旧出露于黄土斑驳的地表,幽戚地唱着一曲和“芳草碧连天”所描绘的景象大相径庭的离歌。
自打我们离开之后,再没了老人的消息音讯,更别提谋上一面。而这些年过去,我却总想念着这么一位不曾知晓姓名的,把我当作儿孙般看待的老人。倘如她还在世,想必也已过了百岁期颐之年,我只能遥遥祝她一切无恙。而那台老电脑的硬盘坏掉之后,我和她的唯一合照也丢掉了。离歌余音不再,而我能回忆起的,就仅剩下她那双骨节粗大,嶙峋干瘪的手,和那条送我离去的窄窄土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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