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鉴赏·情书·致宋清如》注释与鉴赏
朱生豪
弟弟②:
似乎我曾告诉你过我的诞辰,否则你不会说忘了,不过我也忘了我告诉过你的是那一个日子,因为我的诞辰是随便的。闻诸故老传说,我生于亥年丑月戌日午时,以生肖论是猪牛狗马,一个很光荣的集团!据说那个日子是文昌日③,因此家里就预备让我读书而不学生意。是为宣统三年十二月十五日。因为我不愿意把自己的生日放在废朝的岁暮,做一个亡清的遗婴,所以就把它改作民国元年二月二日,实际上这个日子在一九一二年的日历上是同一个日子。不过我并不一定把这一天作为固定的生日,去年我在九月三十过生日,因为我觉得秋天比较好一些,那天天晴,又是星期日,我请吴佩华吃饭④,她请我上大光明。之后她生了我气(是我的不好),后来大家虽仍客客气气,并不绝交,不过没有见过面。
今天《申报》上标题“今日之教育家”的社评写得很好,他说今日学校之行政者不应因循怕事,徒为传达上司命令的机关,应当与学生步调一致,以争国家主权的完整,谈安心读书,此非其时,第一该先有可以安心读书的环境。我说这回的学生运动如果仍然被硬压软骗的方法消灭了未免可惜,虽则事实上即使一时消灭了将来仍会起来的,但至少总要获得一些除欺骗以外更实在的结果。
我顶讨厌满口英文的洋行小鬼,如果果然能说得漂亮优美,像英国的上流人一样那倒也可以原谅,无奈不过是比洋泾浜稍为高明一点的几句普通话⑤,有时连音都读不准确,我一连听见了几个tree,原来他说的是three。我也不懂为什么取外国名字要取Peter、John⑥一类的字,真要取外国名字,也该取得高雅些,古典或异教风的,至少也要略为生僻一些,为着好奇的缘故,这才是奴洋而不奴于洋。
我昨夜做梦,做的是你和Sancho Panza⑦(吉诃德先生的著名的从者)投义勇军的故事。你打扮得很漂亮,穿着一件绿袍子。你有些不大愿意入伍,想写信说明有病暂时请假。后来我说不要,我也从了军大家一起上前线吧。那个蠢小子,他在一个芦席棚的院子内和许多人一起喝茶谈天,忽然有人来说你们这些人中应当推出二十个年青力强的人作为代表而加入义勇军,可怜的Sancho也在二十人之列。他本是个乐天和平的家伙,吓得屁滚尿流。
虽然写不出什么来了,总还想写些什么似的,算了。
叽哩咕噜⑧
十二月卅日(1935年12月)
[注释]① 宋清如: 朱生豪之妻,写此信时尚未成婚。② 弟弟: 朱生豪喜用“弟弟”称宋清如。③ 文昌日: 即文曲星祭祀之日。文曲星传为主持文运、功名的星宿,旧时读书人甚崇信。④ 吴佩华: 作者的朋友。⑤ 洋泾浜: 解放前由于外籍人员增多,产生于沿海几个通商口岸的一种混合语,词语极少,多半来自英语,语法基本依据汉语,称洋泾浜英语(Pidgin English)。⑥ Peter、John: 英语人名;可分别译作彼得、约翰。⑦ Sancho Panza: 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的代表作《堂·吉诃德》中的人物,即桑丘·潘萨,是堂·吉诃德的侍从,农民出身。⑧ 叽哩咕噜: 朱生豪给宋清如写信时的自我戏称。这类戏称还有“朱十八”、“朱朱”、“鬣鬁头”等。
[作者]朱生豪(1912—1944),浙江嘉兴人。我国著名的翻译家,以翻译莎士比亚戏剧而享有盛誉。
[鉴赏]缺乏幽默是人们性格中常有的弱点。尤其在长期的封建社会中,人们习惯于在严格的尊卑上下的等级关系中,说符合自己身份的话,做合乎礼节的事,把自己的性格和行为圈在一个公众认可的范围里。尤其是夫妻情侣之间,强调的是男尊女卑,提倡的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幽默似乎很难在这里有立锥之地。然这位年轻的莎士比亚戏剧的翻译家在自己的情书里颇表现出几分机智和幽默: 他称情人为“弟弟”;讲自己自出生起就属于光荣的猪牛狗马集团;还很随便地为了某个原因将生日的日子挪了挪位;讽刺了满口“洋泾浜”英文的洋行小鬼;即使直写自己想念情人时,也只讲了自己的一个梦,梦中出现了情人穿着漂亮绿袍子去投义勇军的荒诞情节;最后把自己的名字也取为“叽哩咕噜”。信中既没有激情的喷射,也没有缠绵的呢喃,然轻松、和谐、快乐、豁达,确是别有一番风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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