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桥头
[德国]亨·伯尔
那些人把我的双腿修补好了,给我安排了一个能坐着干的差事:数一数有多少人走过这座新桥。他们最大的乐趣,就是用数字拼凑起来的毫无意义的玩意儿。我这张顾不上讲话的嘴,整天像时钟一样,不停地累计,以便到晚上送给他们一个辉煌的数字。每当我报上每班的统计结果时,他们都喜形于色,数字越大,他们笑得越加可爱。他们尽可心满意足,高枕无忧了,因为每天走过他们新桥的都有好几千人。
但是,他们公布的数字并不准确。很遗憾,数字并不准确。尽管我善于给别人留下一个忠诚老实的印象,然而,我并不是一个可靠的人。
有时,我少数个把人;有时,出于一种怜悯,给他们多报上几个。对此,我心中暗暗得意。他们的运气全然掌握在我的手中:要是我发火了,或者没烟抽了,我就只给他们报个平均数,甚至小于平均数;碰到我心花怒放的时候,我就用一个五位数来抒发我的慷慨之情。他们可真幸运啊!每天,他们从我手中郑重其事地把记录结果一把夺去,眼睛霎然明亮,还拍拍我的肩膀。可压根儿不知道这其中的奥妙啊!然后,他们开始乘乘,除除,算算百分比,如此等等。他们计算出,今天每分钟过桥的有多少人,那么十年以后,总共将会有多少人走过这座新桥。他们酷爱“第二将来时”,“第二将来时”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但遗憾的是,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准确……
当我那娇小的亲爱的过桥时——白天两次——我那孜孜不倦地跳动着的心就骤然停止了跳动。直到她拐进林荫大道,身影消失之前,都听不到我的心跳。在这段时间过桥的人,我一概不上报。这两分钟归我所有,归我一个人所有,我绝不让任何人夺走这两分钟。傍晚,当她从冷饮店出来,走在我对面的人行道上,路过我这张要不断数数字、没法讲话的嘴巴的时候,我的心再次停止了跳动。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倩影,我才又数起来。一切有幸在这几分钟之内,在我这双视而不见的眼睛面前过桥的人,就不会进入那永恒的统计数字中去。那些无足轻重的人们,那些影子男人和影子女人,他们都不会纳入到统计数字的“第二将来时”里去……
很清楚,我爱她。但她却一无所知,我并不想让她知道这事。也不该让她知道,她是以何等巨大的威力,把统计数字抛到九霄云外。她披着一头褐色的长发,长着一双纤细的脚,她应当天真无邪地,清白无辜地迈进冷饮店。她应该多得到些小费。我爱她,毫无疑问,我爱她!
最近,他们来检查我的工作了。这件事,坐在我对面数汽车的伙伴早就提醒过我。于是,我加倍小心。我像发了疯似地数啊,数啊,纵然是一台计数器,也绝不会比我数得更精确些。统计科长亲自站在我对面的人行道上。后来他把他在一小时内统计的结果,同我在一小时内统计的结果比较了一下。我只比他少数了一个人——我那娇小的亲爱的,刚巧在这段抽查的时间里过了桥。我这一辈子绝不能让别人把这美丽的姑娘遣送到“第二将来时”里去。我那娇小的亲爱的绝不能被他们拿去乘乘、除除、化成虚无飘渺的百分比。每当我因计数没法目送她过桥时,我就心痛欲绝。我真感谢我对面的数汽车的伙伴。这一切可关系到我的生存啊。
统计科长拍拍我的肩膀,夸奖我这个人很好,很可靠,很忠诚。“一小时内,只误差一个人”,他说,“这算不了什么。平时在算百分比时,我们反正会多算几个进去的。我将提议,让您去数马车。”
数马车当然是件好事,是空前绝后的美差。白天,最多只有二十五辆马车过桥,每隔半小时,记数的人就可以让大脑休息一下。这真是一桩美差!
要是真让我数马车,那就太美了。估计四点到八点之间,根本没有马车过桥,我可以散散步,可以光顾一下冷饮店,可以久久地望着她。也许还能陪她走一段,送她回家,我那娇小的没有被数进去的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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