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过客》与西方表现主义
鲁迅散文诗《野草》的创作方法,历来是一个众说纷纭、难以把握的问题。透过诸多观点,至少有两点是一致的:《野草》明显受到了外来影响;《野草》的创作方法并非现实主义。我认为:笼统地说,《野草》采用了某种创作手法不很科学,也不符合作品的实际,自然也就难以得出较合理的结论,必须对具体的作品进行具体的研究方可把握作品的蕴涵。就《过客》这篇作品而言,我认为它受西方表现主义文学影响最明显。
表现主义文艺运动盛行于20世纪初的德国、奥地利、瑞士和北欧各国,鼎盛时期是1910年到20年代中期。它首先起源于德国的绘画界,然后扩展到文学、音乐等领域。其主要特征是:抽象的人物、离奇的情节、奇特的语言等。在生活和艺术的关系上,表现主义反对再现,反对如实地描写现实生活而主张表现人们内心世界。美国现代剧作家尤金·奥尼尔说过:“从前是人与人斗争,现在是人与自己斗争。”说明表现主义文学重在描写内心的矛盾与冲突。为了表现人们内心世界,表现主义作品中的人物往往不是现实生活中的人而是抽象化了的人。他们都是一些象征性的、不具体的、没有血肉的人。作品中的人物可以没有名字,人们所看到的只是男人、女人、父亲、儿子、大人和孩子等等。总之,人物的外形是次要的,关键在于内心世界。
《过客》可以看成一个短剧,但它不同于一般的独幕剧。它的时间、地点、人物我们都不明确或者说不十分明确。时间:“或一日的黄昏”。准确的时间作品未交待,时间背景是模糊的。地点:“或一处。”事件在怎样的环境中发生无法了解。只是在人物上,作品有简单的交待,但他们无名无姓,无来龙去脉,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只是三个抽象的人物:老翁、过客和小女孩。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们一概不知,事件就在这样的模糊状态下发生,这和表现主义文学所追求的艺术效果基本是一致的。表现主义对艺术形象的组织规律是不感兴趣的,只问是什么,不管为什么,它不去描写人物性格的发展,因而抛弃许多细节,只显示人物抽象的本质。《过客》通篇写了三个抽象的人物,在这三个人物之间发生的事件也让人难以把握,带有一定的荒诞性:“过客”从东面的杂树间跄跟出来,向老翁讨一杯水喝,老人请他坐下,并叫女孩去取水。这时他们之间是这样对话的:
翁:客官,你请坐。你是怎么称呼的?
客:称呼?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只一个人,我不知道我本来叫什么。我一路走,有时人们也随便称呼我,各式各样的我也记不清楚了,况且相同的称呼也没有听到过第二回。
翁:阿阿。那么,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客:(略略迟疑)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
翁:对了。那么,我可以问你到哪里去吗?
客:自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这么走,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我单记得走了许多路,现在来到这里了,我接着就要走向那边去。(西指)前面!
这里的一问三不知,给作品涂上了一层神秘色彩,使它的情节及其发展难以琢磨。情节变化突然,前后缺乏联系,是许多表现主义作品惯用的技巧。鲁迅的一些作品这个特征也较明显。如《故事新编》及《野草》中的许多篇目,只是这个特征在《过客》中表现得更突出。
为了把人物的内心世界外化,表现主义常常借用象征的隐喻手法表达抽象性与神秘感,从而把人物的思想、心灵行为表现出来,所以它十分重视象征手法的运用。从环境、人物、情节到反映的各种社会现象、表达的某种抽象的观念几乎都加以象征化。《过客》的象征用得十分普遍,无论人物、事件,还是环境、语言,都具有象征意义。
先看环境。在一个黄昏,寂寞荒凉的原野上,孤零零地有一间小土屋,一幅破败凄凉的景象。这象征了当时险恶的社会环境,也象征了作者那时沉郁苦闷的心情,如果要更深一层的话,则象征了人与本身的生存环境无法协调的一种孤独感。
再看事件和人物。在这一方面,象征性尤为明显。作品中的老翁、过客和小女孩,象征了人生的三个时期。他们的年龄和经历不同,所以对人生、对未来的看法也各不相同。老翁是在人生道路上经历过艰难跋涉而最终仍未实现自己理想的颓唐者,他代表了当时的一类人,五四落潮以后,一大批热情而又充满激情的知识分子因为找不到出路而一时陷入孤独、苦闷、彷徨之中,老翁正是这类人物的真实写照。《过客》中的小女孩是一个没有经过时代风雨的天真稚气的青年的象征,她积极、进取,但对人生道路的艰难缺乏认识,所以在她的眼里,前面的道路铺满了鲜花。“过客”的形象既不同于老翁,也区别于小女孩,他是一个虽然经历了艰难曲折却仍不退缩的探索者,这一形象所表现出来的内涵正是鲁迅自己心态的反映。
以上三个人物都具有象征性,这种象征又很难用一个统一的尺度去衡量,就是说,它可以因为理解的不同而出现某种差异,于是,这种象征也就带上了抽象性,而这正是表现主义的象征和象征主义的象征的区别所在。一般说来,表现主义和象征主义有许多相似之处,它们的区别之处在于:象征主义文学凭直觉去接触世界,并创造出种种象征来暗示和再现另一个世界;表现主义深受象征派影响,着重通过象征沟通心灵与永恒,因此强调作家的主观性,用隐喻来代替对事物或景物的描写,从而远离现实世界。象征主义注重象征的感受性,表现主义则强调抽象的象征,排除通常的可感性。德国表现主义剧作家凯泽说过:“一旦表现主义从门里进来,解释的意图便从窗口飞了出去,因为事物已被抽象化了。”另一位表现主义大师,美国现代剧作家尤金·奥尼尔则宣称:“要让神秘的气氛渗透人物的身心内外,赋予他们一种意义,迫使这种意义通过他们自己都不理解的语言、象征和行动表现出来。”《过客》中的人物和事件就带上了这种神秘气氛及抽象性。尤其对“过客”这一形象的解释,更带上了论者的主观色彩。有人认为这一形象象征了一个坚强不屈的战士,有人说他是一个正在探索的勇敢者。从鲁迅写作该作品的心态和作品表现的内容来看,我认为“过客”这一形象正是鲁迅当时苦闷、彷徨、内心矛盾重重的艺术表现。不只是《过客》一篇,整部《野草》都反映了鲁迅同样的心境。
《野草》写成于1924年至1926年,那时正是五四运动落潮到大革命正式发生前最黑暗的岁月,社会危机和民族危机都十分严重,政治上、文化上的统一战线都发生了分裂,许多知识分子陷入了苦闷之中找不到出路。生活在这时期的鲁迅也不例外,他的思想正经历着一个十分矛盾和复杂的变化时期。这种矛盾性和复杂性在《野草》的各篇中表现得淋漓尽致。《过客》中那个人生旅途中匆匆的过客是坚强、执着的,但前途又是渺茫的、不可知的。他孤独一人在世界上艰难地跋涉,寻找着人生的道路,从他还能记得的时候起就在这似路非路的荒野上走着,他从什么样的地方来不知道,他要去的地方是什么样的他也不知道,他认定前面有一个声音在呼唤他。老翁对他说前面是坟,小女孩告诉他前面有鲜花,而他自己已经很累了,口渴了,脚也走出了血,可是这一切都没有使他停下来,他仍然要向前走。“过客”身上表现出来的孤独、执着、坚强与茫然正是鲁迅心境的再现,只不过这一人物的性格发展不是直接表现出来而是通过抽象的象征折射出来的。这与表现主义文学不描写人物的性格,抛弃现实主义细节,只显示人物突兀的抽象本质这一特征不谋而合。也正因为“过客”这一形象的抽象性,才使得论者对他的分析把握出现了许多差异,如通常所说的战士、探索者、颓唐者、孤独者等等。
至此,可以说《过客》或多或少受到了西方表现主义文学的影响。那么,鲁迅接受这种影响的可能性存在吗?回答是肯定的。我们知道:五四时期,西方的各种哲学、思想、文艺思潮洪水般涌了进来,大批知识分子开始向西方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这样,西方的各种创作方法也不可避免地带了进来。对于外来文化,鲁迅一贯主张“拿来主义”,他说:“放开度量,大胆地,无畏地,将新文化尽量地吸收。”在鲁迅的整个创作中,受外国文学的影响是很明显的,西方浪漫主义、俄国现实主义、欧美象征主义等都在他的作品中留下了痕迹。从《野草》中,可以看到鲁迅从波德莱尔、尼采、王尔德、泰戈尔、夏目漱石、屠格涅夫散文中取得的借鉴。
在鲁迅的文艺理论中,并未明显地介绍过表现主义理论,但我们却不能因此否定鲁迅的作品中有表现主义的特征。世界上不同的时代、国家和民族之间文学创作上的相似和相近,大致表现为两种情况:一种是相互在时间和空间上无联系,在平行向前发展中出现的不谋而合;另一种是不同的作者所处的时代,对本国的历史进程有着相近的发展水平而产生的雷同。鲁迅《野草》中的大部分作品当属前者,这些作品中的景物、人物、故事往往是超现实主义的、抽象的。如死尸从坟墓里坐起来,不动嘴却会说话,人的影子会同人告别,狗会同人谈话,地狱里的鬼魂会向人类发出反抗的呼声,人类还会与魔鬼搏斗,人死了却还有知觉等等。这些超现实主义的描写给作品带来了神秘感和荒诞色彩,与西方许多现代派的作品有异曲同工之处。《过客》中有许多象征的描写,但这种象征更多的是表现主义的象征,即表现的主要是抽象的人物和思想。尽管鲁迅没有专门介绍过表现主义创作方法,也看不出与该派作家有什么联系,但从作品反映的实际情况来看,我们仍然可以说《过客》所采用的主要是表现主义创作方法。这一问题的提出并不会降低这部作品的价值,而正好表现了鲁迅在艺术上的探索精神,说明他尝试了多种多样的创作方法,从而找到了能表达自己思想感情和内心世界的最佳角度和手法。而这一创作方法的成功运用,使得《过客》这一作品表现的思想意义更深沉、含蓄,给我们留下了更广阔的思索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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