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九娘,蒲松龄《聊斋志异·公孙九娘》中的一个悲剧女性。她是一起政治惨案中许多无辜的牺牲者之一。
顺治十八年(1661),山东栖霞人于乐吾(即于七)举兵抗清,清廷发兵剿伐,起义军和无辜百姓遭杀戮者不计其数。这便是小说开篇所提到的“于七一案,连坐被诛者,栖霞、莱阳两县最多。一日俘数百人,尽戮于演武场中,碧血满地,白骨撑天”。多么阴森可怖、惨不忍睹的场面!公孙九娘一家正是栖霞人,受于七一案株连, “九娘母子,原解赴都。至郡,母不堪困苦死,九娘亦自刭”。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正当青春年华,还没来得及展开人生的前景,即已沦为冥中之鬼,其在九泉下抱冤含屈之情可以想知。蒲松龄笔下的公孙九娘,正是这样一个冤屈的女鬼。
公孙九娘有着天人般的美貌, “笑弯秋月,羞晕朝霞”,又有“诗词俱大高”的聪慧。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她本该有一个美好的人生,然而一切连同她年轻的生命一起天折了。爱情、婚姻、家庭,活着时没能来得及得到的一切,要在死后的世界里补偿。作者安排了一个鬼蜮世界中的爱情故事,是对死者的祭悼,也是对生者的慰藉,更是对恶者的抗议。而这些情感,可以说都凝聚在公孙九娘这个形象之中了。
公孙九娘在小说中姗姗来迟。在她出场前,作者已经铺叙了三分之一的故事。男主角莱阳生“有亲友二三人,亦在诛数”,因而至稷下祭悼,被亡友朱生之鬼魂所请,为已故甥女与朱生主婚。这段描写,似是闲笔,却有深意。当莱阳生得知朱生是鬼魂而欲躲避时,朱生的一段表白动人心腑: “仆与君文字交,何寡于情?我虽鬼,故人之念,耿耿不去心。”身已为鬼魂,却还充满着人情味。他屡次向莱阳生之甥女求婚,因无长辈主婚而遭拒绝,却仍执着、顽强地追求着。这本应是人间才有的事物,却意想不到地在鬼蜮中展开。在公孙九娘的爱情故事前,安排这样一支插曲,让人感到这冥冥之中的世界,充斥着“还我人生”的呼喊,哀怨凄楚,悲剧气氛弥漫笼罩。这插曲无疑是公孙九娘爱情悲歌的前奏。
莱阳生为甥女主婚来到鬼魂聚居的“莱霞里”,意外地在甥女家中遇见了公孙九娘。九娘美貌、娇羞,又多才多艺,莱阳生惊为天人而心“殊爱好之”。于是甥女撮合,明媒正娶,一如人世的婚礼习俗。 “人鬼难匹”,作为一个生者,莱阳生自然会有这样的疑问,然而鬼魂们却并不为之困惑。甥女的回答是“无伤”,干脆利落;公孙九娘则是以实际行动来尝试这人鬼间的结合。她自然知道“人鬼路殊”,欢难永久,然而仍然要去追求这短暂的恋情。当她最后不得不“以罗袜赠生,挥泪促别”时,唯一的愿望是求莱阳生“收儿骨归葬墓侧,使百世得所依栖,死且不朽”。为人时不能遂连理之志,为鬼时又难驻百年之好,于是愿魂归故土,常随夫侧,这样就“死且不朽”了。这缠绵悱恻的感情表白透露了多么强烈的求生欲望!由此更使人痛感到对一个无辜生命的摧残留给死者的遗恨是那样地无穷无尽,九娘形象便是这鬼蜮世界对人间暴行的血泪控诉!
公孙九娘尽管有着“笑弯秋月”的外貌,却难以隐藏凄楚抑郁的内心。新婚之夜, “邂逅含情,极尽欢昵”,然一旦“枕上追述往事”即“哽咽不成眠”。她新婚燕尔,不以诗歌志喜,而含怨带恨, “口占两绝”,将沉冤之情一一唱出。 “十年露冷枫林月,此夜初逢画阁春”,似是庆幸一死十余年后,冥中犹能获得爱情, “忽启镂金箱里看,血腥犹染旧罗裙”,惊回首,屈死往事突呈眼前,深仇大恨刻骨铭心。在分别之时,莱阳生答应九娘,一定把她的骸骨归葬墓侧,然而却忘了问她坟上的志表。他以为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疏忽,只要再去问一下就是了。但是他“及夜复往,则千坟累累,竟迷村路,叹恨而返”。半年后,他再度前往,于丘墓之间遥见九娘,然九娘却“若不相识。再逼近之,色作怒,举袖自幛。顿呼‘九娘’,则湮然灭矣”。昔有读《聊斋》者,对九娘为莱阳生一个小过失而怨恨之至感到茫然。确实,莱阳生两次寻访丛葬所,已是精诚所至,而九娘当不会不察,她之所以怨怼不释,是她的悲剧个性所致。一个饱受冤屈的鬼魂,或冲动愤慨,或万念俱灰,这都是可以理解的,而不必去深究其理由。倒是九娘这个冤魂形象的这种耿耿于怀、不轻饶恕的个性象是示威,象是抗议,她要让人间的暴虐者见之心惊,闻之丧胆。
公孙九娘这个形象的动人,还在于她虽为鬼魂,却有着人间姑娘的万种风情。一言一行,一笑一颦,皆具神韵而令人回味无穷。她的出场,作者仅用“遽掩入”三字,表现出她的轻捷而又有些莽失。使人联想到后来她托莱阳生移葬骸骨却忘告其志表。甥女夸她才高,她的神情是“微哂”,并不怎么否认。当甥女要为她与莱阳生撮合时,她“笑奔出,曰: ‘婢子颠疯作也!’”“奔”是娇羞, “笑”是有情,真是维妙维肖,使人若闻其声,若见其人。新婚之夜,九娘“华烛凝待”,一“凝”字,把姑娘紧张期待的心情入木三分地刻划出来了。这样一个风雅娇怯、楚楚动人的公孙九娘,简直使人难以相信她是一个鬼魂。蒲松龄有意将人间的美展现在冥界中,他要让人们看到现实世界所摧残的事物的善与美。他要用冥界中的美来揭露人间的丑,用冥界中的善来抗议人间的恶。公孙九娘的形象,在《聊斋》众多的人鬼狐魅之中确实别有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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