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丁玲前后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写成了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小说概括了她所经历过的那段生活的历史内容和时代特征,替读者留下了一批她曾挚爱过的文学人物。其中有一个年轻的农会主任叫程仁,由于作家的努力,使我们不时会记起他“粗壮结实的身子,两条浓眉,一对闪亮的眼睛”,更难以忘怀他在斗争地主钱文贵大会上的勃勃英姿。
密云不雨,暖水屯——一九四六年北方的一个很不起眼的小村落,富裕中农顾涌从八里桥大女儿家赶了一辆胶轮大车回来了,他带回了“土地改革”这则牵动全村上下的消息。暖水屯表面上的沉寂平静不复存在,千百年来农民和封建地主的阶级大变动的火星洒落在覆盖在这个村子上的干柴枯草,冲天的火焰快要升腾了。
在渴望这一时刻早些到来的人群中,程仁显得格外兴奋、活跃。是强烈的阶级情感沸腾着他青春的胸廓,他从小死了父亲,当过地主李子俊的佃户,后又给钱文贵家做帮工,眼下还是钱文贵的佃户。对土地按捺不住的要求把他的心都灼烧起来,也是民主革命运动和共产党组织给他的教育坚定了他作为贫苦农民带头人之一的立场。抗战胜利后,他参加过共产党领导的清算复仇的斗争,参加了民兵,当上了民兵干事,入了党。农会改组,被大伙推为农会主任。他也亲临过邻村孟家沟斗争恶霸地主的大会,一种翻身作主的冲动在当时竟使他激动得身不由己,着迷了,热烈企待着自己所在的村子能早日卷进这场斗争中去。
在几年具体革命工作实践中,程仁本能地觉悟到党的政策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线,他和其他村干部特别细心地学习和讨论《土地改革问答》小册子;革命工作的严酷性,同样使他对土改工作必然充满你死我活的斗争有着相当的认识和准备。在这场席卷中国农村的伟大斗争中,他浑身是胆,冲在头里,俨然是一个开顶风船的角色。
但是,在确定暖水屯的主要斗争对象时,他却犹豫了,一度甚至有些消沉。钱文贵狡诈而诡计多端,是本村的地主尖头,对此,他心中是清楚的。可是,他始终不敢主动将问题挑破, “常常想要勇敢些,却总有个东西拉着他下垂”。他“很痛苦,也很内疚”,一边硬着头皮迎临村上人的怀疑和奚落,一边又常用村上另一个变质的干部张正典的例子来告诫自己,决心“什么事都站在大伙儿一边”。原来,程仁在钱文贵家作帮工时,黑妮闯入了他的生活圈子。黑妮名义上是钱文贵的亲侄女,实际上是钱家的奴婢。她五岁丧父,二年后母亲再嫁,原本要带着她,却被钱文贵强行留下。钱文贵算计着地是一个廉价的帮工,而她自小长得好看,有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很想日后从她身上捞回一笔好处。因此,她与钱家的人不同,富有同情心,纯洁、善良,爱劳动。程仁到钱家作帮工时,她十七岁,是个大姑娘了。在共同的劳动和生活中,她与程仁由彼此同情发展到彼此爱恋。所以,程仁面对的困难较之其他村干部似乎更复杂了一些。要斗争钱文贵,是公理,但他程仁是无法站在最前列的,总觉得黑妮也是受压迫的人,不愿意“拿她来洗刷自己”。
实际上,程仁对黑妮的那份至爱深情趋使他陷在两类蒙昧中。他蒙昧于封建的家族制度,还远不能认识到被这一制度掩盖着的全部虚伪的内容。在理智上他多少是明白黑妮和她的那位伯父的真实关系的,然而长期以来农民对家族、血缘、亲戚等传统观念所哺养的情感又使他倾向于更严重地看到黑妮和钱文贵的这层表面的然而又无法改变的亲族关系。对钱文贵的主动出击,在他看来必然会伤害他的心上人的,因为以己度人的尺度会使他自然地相信黑妮也是看重这份亲族关系的。程仁同时也蒙昧于党的政策,他还不能正确地把握党的政策的实质,用一种素朴的情感逼视着政策。他的向上的心,翻了身的主人翁的责任感不允许他做出任何有害于党的事业的行为来。他不怀疑自己对黑妮的深情,然而他不能不痛苦地怀疑他和黑妮关系的实际前途。所以他疏远了黑妮,尽管是违悖自己的本意的,而却是相当真诚的。作家用现实主义的笔触绘状了他的两难处境以及纠集于儿女私情的全部困惑。钱文贵利用他和黑妮的关系企图收买他,进而破坏土改,这在他似乎并不难对付,而叫他最苦恼的是如何调和两种情感的忠诚:对党的事业的忠诚和对黑妮的忠诚。在实际生活中,他是将两者对立起来处理的,其原因有缺乏经验的一面,而主要则在他受掣于上述的两种蒙昧中。——这些或许是最能体现程仁个性的地方,因而也是这个文学人物最有诱惑力的地方。
丁玲并没有因钟爱自己的人物而为其护短,相反她努力创造着一个活生生的人。生活经验告诉她,程仁这类先进农民不是一无缺点的英雄,“他们可以逐渐成为了不起的人,他们不可能一眨眼就成为英雄”。
作家批评了她的人物,但她是那样的委婉。她敏感于对程仁这类人物在执行政策时可能发生的偏向,她向来对发生在程仁身上的那种精神现象是特别关注、同情的,她是一个把关心人的命运作为己任的优秀作家。所以,程仁这个人物在黑妮问题上的“委屈”是应该十分审慎对待的。至于后来的程仁,他的发展,作家作了完整的把握。民主革命运动和土地改革的阳光照亮了暖水屯,也驱散了程仁眼前的雾气。
钱文贵指使其老婆前来收买程仁,答应程仁与黑妮结婚,并将地契退还给程仁。最初,他本能地想挥动自己的手,把这个女人,把她送来的布匹,把她的全部许诺都挥开去,但是, “罪恶和羞耻压住了他”,他没有那样做;继之,他觉得“一阵寒噤通过他的全身,他觉得有许多眼睛在屋子的顶棚上,在墙缝隙中望着他,向他嘲笑”;最后,他抖动一下自己,像把背上的重负用力抖掉一样,蓄积了许多时日的怒火一下迸发得非常灼目: “你走!你出去!”“咱瞧不起你这几亩臭地,你来收买咱,不行!拿回去,咱们有算账的那天!”
算账的那天终于到来了。钱文贵被押上斗争会场,可是他的“抗属”的特殊身份、阴险狡诈的特殊本领,借着封建地主阶级几千年来在农村形成的威势,却把全场的农民群众镇住了。他双手反剪着,头微微低着,眯着细眼, “那两颗豆似的眼珠,还在有力地睃着台下的群众”。就在这时,程仁忽然从人丛中钻出来跳上斗争台,用力把钱文贵一推,喝令道:“钱文贵,这台上没有你站的份!你跪下!给全村父老跪下!”并且,他还带头揭发控诉了钱文贵对他的剥削、压迫和收买,也检讨了他前一段时间的“不积极,不坚决”。钱文贵的威严于是一下子全数崩溃。在台上台下的一片怒吼声中,程仁表达了全村贫苦农民的心声: “咱要同吃人的猪狗算账到底!咱们只有一条心,咱是穷人,咱跟着穷人,跟着毛主席走到头!”
程仁的最终轻装上阵,是通过紧张痛苦的思想斗争才实现的,作家善于描叙镂刻人物心理的彩笔为完成人物形象发挥着突出的作用。程仁思想和性格的发展,是思想斗争的胜利,作家显然是将它看得和对地主斗争的胜利同样重要。她在提供了这一时期现实生活进程客观法则的同时,也为文坛表现先进农民形象提供了切实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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