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楠,实有其人,《明史》列传载之。他博闻强记,善诗赋,但“为人跅驰”,狂放不羁。《醒世恒言》第二十九卷《卢太学诗酒傲王侯》着意表现卢楠的诗酒风流,桀傲不驯的名士性格,将其真实经历的一场官司,敷衍成一幕植根于卢楠性格的人世浮沉的活剧。
卢楠之“傲”,自有其原由。他出身名门,“与他往来的,俱是名公巨卿,又且世代簪缨,家资巨万,日常供奉,拟于王侯”,他家“第宅壮丽,高耸云汉”。卢楠确也不是纨袴子弟,当得起“才子”之名: “八岁即能属文,十岁便娴诗律,下笔数千言,倚马可待。人都道他是李青莲再世,曹子建后身”,更兼“生得丰姿潇洒,气宇轩昂,飘飘有出尘之表”。一切都证明着这位贵公子的优越。这些都是他之足以自傲的资本。人世间并非总是一马平川,卢楠自以为才高八斗,谋个高官厚禄如探囊取物,岂知“任你绵绣般文章,偏生不中试官之意,一连走上几次,不能够飞黄腾达”。然而,科场失意不足以打击他的自信与自傲,反倒认为“世无识者,遂绝意功名”,更使其由自傲趋向“狂傲”了。因为家资雄厚, 他营构“啸园”,奇花异石,别具洞天,就像他题的一块楼匾: “隔凡”,他不屑与凡夫俗子往来,只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娱自赏。
正是因为这一份清高,这一份狂傲,当父母官知县汪岑相邀时,卢楠折不下这身傲骨去逢迎,一口回绝。心里念叨的是: “他是个俗吏。”视其为草芥,固然恃才,也未免没有一点处在落榜地位看科场得意者而激出的恼愤和轻蔑。一派书生意气,轻狂口吻。偏这个汪知县一心想附庸风雅,屡次奉上银酒,全然礼贤下士作风,要登门造访。卢楠推却不下,只为汪岑还能饮酒,才答应了。
汪知县几次都被突如其来的公私事务缠身,错过相会之期。直到啸园中菊花开放,才终于赴约。这其间卢楠并无不悦,或许是为父母官甘愿屈驾,尽情尽礼,满足了他的名士性情。而这次赏菊,偏不巧,家人传话走了样。卢楠清早就专意迎候,汪知县办公来迟,顿时触着了卢楠一肚皮傲气。卢楠大骂俗物,自顾自痛饮,直至酩酊大醉。待汪岑到来,卢已不省人事。汪觉无趣,受了侮辱一般, “放下了怜才敬士之心,顿提起生事害人之念”。卢楠召来的祸事,固有其它原由,而其根本上实是他傲骨凛然,蔑视县令所致。试想那如是与他同样性情,气味相投者违约,他必不致于破口大骂,撤席散宴。
授汪知县把柄来诬陷自己的,也是卢楠性格的名士式的疏略。卢家家人卢才与佣工钮成为借钱还债事争斗,钮成被打,次日死去。卢楠原知他们打斗,也未大在意,只是申斥了卢才。没想汪知县借机诬卢楠行凶,逮入衙门。卢楠气概依旧,面对公差竟让仆人“快拿”!待脖子上套上绳索还强辩。这种潇洒疏狂只有卢楠才表现得出来。另一方面,卢楠不以吃官司为意,也因自信亲朋好友为官为宦者能助他一臂之力。这也是他轻视汪知县权威的实际原因之一。
然而,县大牢终究比不得家中的啸园。 卢楠想到过自尽以免受辱,而最终读书人的自尊又救了他:自傲在黑牢里也没有被消磨,反又昂扬起来。
卢楠在狱中沉冤十来年,直到一位名叫陆光祖的新任县令到职,才开释了他。卢楠的狂气少了些,但其性情依旧故我。夫人劝他带着礼物以谢陆光祖,卢楠拒绝了,认为陆知县“是个有肝胆的豪杰,不比那龌龊贪利的小辈,若送礼去,反轻亵他了”。这是名士风流,更是纯正的君子风范。
陆光祖请卢楠后堂相见,卢楠并无感激涕零的表现,反而长揖不拜。陆光祖请卢楠旁坐,卢楠竟不悦起来,口称: “但有死罪的卢楠,没有旁坐的卢楠!”这一系列超乎常情,令旁人惊愕的言行,依旧显露出风流名士卢楠的自傲,但细细分辨,此傲中的轻狂气少了。或许经过长期牢狱生活,那种多少显得没来由的出于优越感的傲,已洗掉刻厉外露的一面。这时的自傲中带着对对方的理解、信任;更带着自尊,是自尊而来的自傲。陆光祖没有让卢楠看错,他谢罪下坐,与卢楠欢谈融洽。
卢楠家道中落,他放弃了基于世俗财富地位的优越感,释放出他本性中风流自然的真情,沉醉于诗酒,游历山川,自娱自乐。这已与以前的那种自娱自乐意味不同,就像现在所身临目击的山水胜景与过去啸园里的凿池叠石不同一样。
历史上的卢楠家道败落后,嗜酒更甚,后得病,卧床三日而死。小说中的卢楠则是在游采石李白祠时,遇赤脚道人,饮酒交结,随道人往王老峰下去了,不知所终。按作者的意思,该是得道成仙,从而完成了卢楠飘然脱俗的最后归宿。
就像历史上的曹操不乏雄才大略的一面,而稗官野史则尤其关心他奸雄的形象,仿佛一个箭垛,集矢于一面,成为可以让人牢记的典型。对照真实的卢楠,小说中的卢楠,经过刻意加工、艺术重塑,而焕发着新的光彩。他的“傲”。多少有些近乎古代放达的文人之脱俗超尘的人生理想,在晚明文坛上,可找到不少的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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