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芜一九四七年发表的短篇小说《石青嫂子》已脱掉了早期《南行记》的浪漫外衣,他将自己的心紧紧地贴着现实的大地,用最逼真的写实建构着他的作品,他的人物已出现了相当明晰的现实感。《石青嫂子》中的同名主人公,便是显例。
石青嫂子是一位勤劳、善良、坚韧不拔的农村妇女形象,她生活在国民党政府统治的一个人迹罕至的山峡中,小说不只是以深厚的同情写出了她的不幸,而且以正气凛然的立场歌颂了她热爱土地、热爱劳动的性格和心灵。
她的一家本是靠租田种地度日的。为了摆脱保甲长的巧夺豪取,趁抗战的时势,丈夫石青带着她和老娘,赶了几天的路程才来到峡谷中一所西迁的大学当上校工。他们一家为了贴补生活,借助于学校征用的土地“可以永远受不到保甲长的麻烦”的特殊条件,在打猎的也不感兴趣的荆棘丛里开出了一块四亩多的土地。她在荒凉的峡谷里, “除了回家煮两顿饭而外,终天都拿旧蓝布衣裳包着的粗壮身子,点缀在斜坡上头”。 她的汗水,她对土地的挚爱,以及她作为这块土地的主人的自豪感,培育着她的希望。她的五个孩子是在这块土地上来到人间;她的婆母的尸骨也埋葬在这块土地上,老人家的阴灵佑护着这块土地。
她和她的丈夫从这块土地上得到多少慰藉呵!抗战算是胜利了,大学自然复员东下,他们舍不得这块土地,毅然留了下来。丈夫被抓去当壮丁,她是苦了几天的,但看看小河边的这块饱含着她和丈夫汗水的土地,她相信是能活下去的。她比以往更努力地劳作,扩大着她的种植范围,“日子就放在勤劳和希望里”。小说写道:她“咬着牙巴忍受,让壁立的岩石,静静流着的小河,风过处便窃窃私语的树林,都作为自己亲密的邻居”。长着青草的祖母的坟墓,也常能给她以无言的安慰。……茅屋里,斜坡上,总荡漾着“孩子们的嚷叫和笑声”。
她对生活的要求实在微薄得很。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拖带着五个孩子,其中的辛苦很可想象,但她还是满足的。她似乎太天真了。丈夫被抓去当壮丁,是她遭逢的第一次打击,仅仅是第一次。命运对她过于不公道了。四个月后,她们全家来峡谷前最讨厌的事情不期而至。当地豪绅吴老太爷的黑手伸向这个无人庇护的女人。指使人来丈量土地和茅屋的周遭,是第一步——那三个人“莫名其妙地跑来践踏菜地,又大模大样地气势凌人”。她心里气愤极了。突如其来的事情并没有动摇她的信念,她还坚执自己是这块土地的主人,她心痛的只是别人践踏了她的“短嫩嫩”的菜苗。天真是和木石一样地无灵,隔不两天,量地的人又来了。跟先前不同的是,来人向她出示了吴老太爷早已准备的“契约”字据,“三十万元的押金,一年五斗米的地租”,是允许她继续在这块土地上活下去的条件。这是第二步——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劲把纸单子撕得粉碎”,“要我搬走,那容易!人家苦了十年,就是汗水也流了几十百桶去了嘛!你就是拿棒棒来赶,我都不会搬的”,她心里恨恨的。这样一来,她倒不怕静寂和孤独了,为了护卫这块土地,她打算豁出去斗了: “我就要拿出我们女人的厉害来!”不久以后,一个老头走来,她“捏根棍子,撑着门口,眼睛大大地睁着”。来人恰是为她最讨厌的甲长,表面的温和却无法掩饰是吴老太爷指使而来的用心。不过经由这着——也就是第三步,她似乎有些斗争的信心了。因为是她那番“押金缴不起和地里出什么就缴什么”的强硬态度打发了甲长。她本能地确信人情在她那一边, “内紧外松”的斗争策略被她朴素地发现了。
她好像过了一段平稳的日子,甚至还计算着如何答谢吴老太爷。而吴老太爷却叫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烧毁了她的房子,粮食,家畜,逼得她母子六人露宿野地——即便在这第四步的胁迫下,她仍旧表现出宁折不弯的倔强,只要土地在,就有她在,就有她的一家在!她“拿破烂半截坛子,往小河里瓦水,再双手端到地里灌菜”。临到镇上的好心人告诫她吴老太爷有多歹毒,还是离开免遭更惨的灾祸时,她望着那片现出嫩绿的斜坡,她的心碎了。“就是死在这块地上也甘心!”这是她的安慰,是她的决心。她还没有喘过气来,吴老太爷却施出了更为险毒的第五步——指使人将她的菜地扯光踏坏。她终于明白了她的命运,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路咒骂,直朝吴老太爷住的地方冲去。她打着吴府的栅栏,发泄着她的怒火。“骂了好久,手也打痛了,栅栏门还是紧紧地立在那里”。尽管她累极了,也气极了,然而终究明白了本来不明白的事理。她爱恋着这块寄托着全部生活希望的土地,同时又想起了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于是只得离开这块土地。
她带着孩子们走了,不敢多看一眼那块土地,怕流出眼泪而眼泪是流够了。她的“心里清爽些了,还听见孩子们一路满有生气的笑声,便又鼓起勇气,咬定牙巴地想: ‘不论啥子艰难困苦,我都要养大他们的!’”
石青嫂子在生活中所能得到的,似乎没有一样不是破碎的。艾芜用明暗交错的两条情节线编织着主人公的生活史。她身居前台,演完了她的挣扎,而吴老太爷始终在幕后,犹如魔影一般摧残着她生活的希望。土地占据了石青嫂子整个的心灵,作者呼唤着正义,却用着他那十分娴熟的充满诗意的笔,流利清逸地写尽了土地的美,从而将人物的性格饱满地凸现出来。作家毕竟是位设色写景的能手,自然美与人物性格的美,在小说中简直是浑成一体的。石青嫂子看着自己的那片土地。 “正如吃奶的孩子看见母亲的乳房一样”。这是一种既淳朴而又辉煌的情感,而它的被无情芟荑,显示了主人公上郁勃的悲剧气息
四十年代后半期,国统区小说创造的农村妇女形象远不如上一个时期,艺术上也没有突出的进展。石青嫂子的出现,不只昭示艾芜小说创作的新发展,同时也给那片并不丰饶的领域提供了某种欣慰。在那些现代中国最黑暗的岁月中,作家将“兵役”问题投到他的主人公的眼前,更用“土地”问题刺激着主人公的心。这就是石青嫂子具有明晰的现实感的主要根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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