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污泥而不染,坚贞不屈矢志不渝,是文学作品中常见的妓女形象特征之一。而《聊斋志异·鸦头》中的主人公“鸦头”,以其独特个性,为这个人物形象的长廊中,增添了异彩。
鸦头一出场便很有“戏”。先是“望见王,秋波频频,眉目含情,仪态娴婉,实神仙也”。当然,作为风流场中之人,这种姿态也许并不具什么特殊之处,但须知鸦头是个“缠头者屡以重金啖媪,女执不愿,致母鞭楚,女以齿稚哀免,今尚待聘耳”的角色,从来就执意不接嫖客,这次主动到王文门前挑逗,本身就意味着一个不同寻常的开端。后当王文以区区五金之数求见鸦头而遭鸨母拒绝时,鸦头出人意外地主动要求前去接客。我们从她与王文的对话交谈中,可窥得鸦头心曲: “妾委风尘,实非所愿。顾未有敦笃可托如君者。”原来鸦头反复推托延宕,拒不见客,并非因年龄尚稚,而在厌恶烟花风尘,觅机从良。烟花巷中的一切陶冶了鸦头,使她慧眼识人,当生性方直的王文到来时,鸦头一反常态,抓住时机,胸有成竹地实施长期反复酝酿过的遁逃计划。鸦头是自己行动的主人,她一俟机会到来便急按计行事,第一个接的就是自己愿意委身的男人。可见鸦头是颇有心计,有胆有识的聪明女子。文学作品描写妓女从良,往往是在长期的卖笑生涯中,积攒了钱财,觅得了相知,然后或以重金赎身,或随男人而逃。在那些故事里,女子往往是男人的附从,由男人来安排一切,女子只为“从良”这个可怜又可贵的目的,或紧张、或欢喜、或害怕而晕头转向了。鸦头却十分冷静地按既定方针行事,甚至做好了今后生活的打算——逃到鸨母不能及的地方,鬻驴为资作小本经营。在她的周密安排之下,小日子过得红火起来, “日获赢余,饮膳甚优。积年余,渐能蓄婢媪”。鸦头向往的自在小康的生活,在夫妻二人的苦心经营下建立了起来。鸦头不仅有能力脱离旧生活,更有能力建设新生活。她的外质美貌由于有了坚实的生活基础和辛勤的劳作而益丰满了。
当姐姐和鸨母探得鸦头下落前来问罪时,鸦头以不同的态度与之抗争。对姐姐是先笑后怒,坚辞不从,凛然问道: “从一者得何罪?”这是一个极大胆的宣言式反诘,表现了鸦头对自己幸福自由的维护和自信。姐姐与鸦头同为烟花沦落人,却为虎作伥,不辨是非。鸦头严正责问,既是对姐姐的批判,又是对姐姐良知的呼唤。
鸨母到来,鸦头“迎跪哀啼”,希望得到理解宽恕。鸨母虽是恶势力的代表,但终究为长辈。为人善良的鸦头不愿太伤害她,所以采取了较缓和的方式,却终于被鸨母凶狠地“揪发提去”,致使夫妻分离,母子相弃,一别十有数载。鸦头备受楚掠,可是精神却摧不垮, “矢死不二”,无论囚禁之苦,皮肉之痛,弃子之哀,鸦头不改初衷。一个烟花女子性格之“真”,便在摧人的考验之火中显现其光华。囚笼中的鸦头仍关心照顾他人,告诫赵东楼“勾栏中原无情好,所绸缪者,钱耳”。赵东楼在鸦头的告诫下警觉到: “今而知青楼之好,不可过认真也。”鸦头的善良正直不仅体现在对朋友的关系上,就是对几次摧残自己,拆散自己的鸨母,她也嘱“母姊虽忍,要是骨肉,但嘱勿致伤残。”鸦头的愿望是个人自由幸福,但决不伤害别人。她痛恨鸨母和姊姊的贪婪无耻,决不与之同流合污,但并不欲加害她们。尽管鸦头敢于逃跑,敢作宣言,不怕鸨母的淫威,可是她却不能摆脱人伦之孝的道德局限,这给敢作敢为的鸦头光彩性格上罩上了一层黯淡,使她终究不能挣脱鸨母的魔爪,这是鸦头性格的悲剧。虽然这又衬托了鸦头性格中善良的一面,但毕竟使鸦头不能有更大作为。
小说中极具现实感的鸦头和老鸨母子均为狐狸。作者没有将狐狸归为一类,而将鸦头与鸨母、姊姊分开为两类,以鸨母为恶,以鸦头为善。作者认为“妓尽狐也。不谓有狐而妓者;至狐而鸨,则兽而禽矣。灭理伤伦,其何足怪?至百折千磨,之死靡他,此人类所难,而乃于狐也得之乎?”可见,作者对妓女的看法,正如对狐狸的看法一样,认为是有善有恶,其恶比禽兽,而其善则人所不及。我们读到这儿,不由地一下子理解了作者的良苦用心:面对社会的种种丑恶,作者不仅以花妖狐魅等非人类来褒贬扬抑,更以人类社会中的下层受压迫者来对照。在鸦头这个且狐且妓的底层人物身上,却最完美地体现了人的追求,人的坚强,人的善良。在她的反照下,那些灭理伤伦的禽兽之辈是多么丑恶!明乎此,鸦头的形象,就不仅仅是一个妓女历尽艰辛从良的简单故事的主人公,而是有更深寓意的审美价值的典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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