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这篇明代著名的话本,即明代的白话短篇小说,见于《警世通言》卷三十二,是明代著名的话本作家冯梦龙创作的。冯梦龙的根据是明人宋懋澄《九籥集》卷五的《负情侬传》。宋懋澄字幼清,云间(今江苏松江县)人。他著作的《负情侬传》是一篇文言文传记。这篇传的后面说:“宋幼清曰:‘余自庚子(1600)秋闻其事于友人。岁月多暇,援笔叙事。”即认为记的是一件真人真事,当然也有夺张的地方。
《负情侬传》本事
明朝神宗万历年间,浙江李生,父亲做过藩台(一省管民政与财政的官)。李生捐钱得监生,到北京国子监就学。与妓院女杜十娘情好最密,往来经年,李生的钱化完了。鸨母讨厌他,然而两人交益欢。女姿容绝代。兼以管弦歌舞妙出一时,鸨母厌生,始以恶言挑怒,已而声色竞严。女盆不堪,誓以身归李生。鸨母熟知李囊无一钱,思有以困之,令愧不办,庶自亡去。乃戟掌话女曰:“汝能怂郎君措三百金畀老身,东西南北任汝所往。”女郎慨然曰:“李郎虽落魄旅邸,办三百金不难。倘金具而母负约,奈何!“鸨母策李郎穷途侮之,指烛中花笑曰:“李郎若携金以入,婢子可随郎君而出。烛之生花,谶郎之得女也。”
女谓李生曰:“郎君游赀,因不足以谋妾身,然亦有意于交亲中得缓急乎?”明日,故为束装状,编辞亲知,多方乞贷。亲知半疑其妄,皆支吾。生空手来见。女曰:“妾褥中有碎金百五十两,明日密持去。”生珍重持褥而去。因出褥中金,语亲知。亲知悯杜之有心,毅然各敛金付生,仅得百两。生泣谓女:“吾道穷矣。”女雀跃曰:“毋忧。”至期,果得五十金。合金而进,妈欲负约,女悲啼向妈曰:“母曩责郎君三百金,金具而母食言。郎持金去,女从此死矣!”母惧人金俱亡,乃曰:“如约。第自顶至踵,寸珥尺素,非汝有也。”女欣然从命。
明日,秃髻布衣,从生出门,过院中诸姊妹作别。诸姊妹各赠以所携,簪弭衣履,焕然一新。复合赠以一箱。女脱左膊生绡,掷银二十两曰:“持此为舟车资。”明日,生办舆马,出崇文门,至潞河,附奉使船。抵船,而金已尽。女复露右臂生绡,出三十金,曰:“此可以谋食矣。”
行及瓜州,舍使者船,别赁小舟,明日欲渡。是夜璧月盈江。生谓女曰:“自出都门,便埋头项;今夕专舟,复何顾忌?且江南水月,何如塞北风烟,顾作此寂寂乎?”女亦以久淹形迹,乃与生携手月中,趺坐船首。生兴发,执卮,倩女清歌,少酬江月。女宛转微吟,忽乌入调。有邻舟少年者,积盐扬州,岁暮将归新安,年仅二十左右。酒酣闻曲,神情欲飞。黎明而风雪阻渡,新安人物色生舟,知中有美人,乃弄形顾影,微有所窥,因叩舷而歌。生推篷四顾,雪色森然。新安人呼生绸缪,即邀生上岸,至酒肆论心。酒酣,微叩公子:“昨夜清歌为谁?”生俱以实对。复问:“公子渡江,即归故乡乎?”生惨然,告以难归之故:“丽人将邀我于吴越山水之间。”新安人愀然谓公子:“江南之人,最工轻薄。况丽人之才,素行不测,乌知不借君以为梯航,而密践他约于前途?……抑愚闻之,父与色孰亲?愿公子之熟思也!”生始愁眉曰:“然则奈何?”曰:“愚有至计,甚便于公子。公子诚能割爱,仆虽不敏,愿上千金。得千金,则可以归报老父。”生乃低首沉思,辞以归而谋诸妇。遂各归客次。
女挑灯俟生小饮,生目动齿涩,终不出辞。相与拥被而寝。至夜半,生悲啼不已。女急起坐,抱持之曰:“妾与郎君处情境,凡三年。行数千里,未尝哀痛。今日渡江,正当为百年欢笑,忽作此面向人,妾所不解。抑声有离音,何也?”生言随涕兴,悲因情重,既吐颠末,涕泣如前。女始解抱,谓李生曰:“谁为足下画此策者,乃大英雄也!郎得千金,可见二亲;妾得从人,无累行李。其两得之矣!顾金安在?”生对曰:“金尚在此人箧内。”女曰:“明日急过诺之,然千金重事也,须金入足下箧中,妾始至此人舟内。”即请起,为艳妆,曰:“今日之妆,欢新送旧者也,不可不工。”及妆毕,而天亦就曙矣。
新安人已刺船李生舟前,得女郎信,大喜曰:“请丽卿妆台为信。”女欣然谓李生:“与之。”即索新安人聘赀过船,衡之无爽。于是女郎起自舟中,据船舷谓新安人曰:“顷所携妆台中,有李郎路引,可速捡还。”新安人急如命。女郎使李生抽某一箱来,皆集凤翠霓,悉投水中,约值数百金。李生与轻薄子及两船人,始竞大咤。又指生抽一箱,悉翠羽明珰,玉箫金管也。值几千金,又投之江。复令生抽出某革囊,尽古玉紫金之玩,世所罕有,其价盖不赀云,亦投之。最后,使生抽一匣出,则夜明之珠盈把,舟中人一一大骇,喧声惊集市人,女郎又欲投之江,李生不觉大悔,抱女郎恸哭止之,虽新安人亦来劝解。女郎推生于侧,而啐詈新安人曰:“汝闻歌荡情,遂代莺弄舌,不顾神天,剪绠落瓶,使妾将骨殷血碧!自恨弱质,不能抽刀向伧,乃复贪财,强来萦抱,何异狂犬方事趋风,更欲争骨。妾死有灵,当诉之明神,不日夺汝人面!且妾藏形隐影,托诸姊妹,蕴藏奇货,将资李郎归见父母也。今我畜不卒而故暴扬之者,欲知李郎眶中无瞳耳。妾为李郎,涩眼几枯,翕魂屡散,事幸粗成,不念携手而倏溺笙簧,一朝捐弃,轻于残汁。顾乃贪此残膏,欲收覆水,妾死何颜而听其挽鼻!今生已矣!此恨纠缠宁有尽耶!”于是舟中岸上观者无不流涕,詈李生为负心人,而女郎已持明珠赴江水不起矣。当是时,目击之人,皆欲争殴新安人及李生,李生及新安人各鼓船分道逃去。噫!若女郎,亦何愧刘向所称烈女哉!虽深闺之秀,其贞奚以加焉。
冯梦龙创作话本发展了《负情侬传》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是明代话本,见于《警世通言》卷三十二,是冯梦龙根据《负情侬传》创作的。冯梦龙(1574—1646),字犹龙,又字子犹,别署龙子犹,号墨憨斋主人。江苏长州(今苏州市)人。他编定话本《三言》,即《喻世明言》 (又称《古今小说》)、《警世通言》、《醒世恒言》。这里,只就《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情节发展来谈谈。
《负情侬传》称李生与杜十娘,话本《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称李生为李甲,称杜十娘姓杜名媺,排行第十,院中都称为杜十娘。
《负情侬传》前面有几句小序:“王仲雍《懊恨曲》曰:‘常恨负情侬,郎今果行许。’作《负情侬传》。”这几句可作为传的小序。《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有个类似“头回”的部分。话本开场时,讲一段小故事,在正话前头,称“头回”。《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前头先引一首诗,再说这首诗从燕京(北京)建都之盛说起,说到把北京建成花锦世界。传到第十一代万历爷(明神宗),削平了三处寇乱,粮饷未充,暂开纳粟入监(交纳米或银可以捐一个监生,进北京国子监就学)之例。因此讲到李甲,捐个监生,进国子监就学。开头这一段与本事关系不大,类似“头回”,这是话本的写法。
《话本》讲杜十娘,既写她的美丽,又说:“可怜一片无瑕玉,误落风尘花柳中!”这个感叹,就突出了杜十娘原是美玉无瑕,品质高贵,不幸在封建社会中,堕落到妓院里。这不是她的过失,那时她只有十三岁,这是封建社会的罪恶造成的。但她高贵的品质,还是贯彻到底。这一点,是有意味的。《话本》里又说:“那杜十娘自十三岁破瓜,今一十九岁,七年之内,不知历过了多少公子王孙,一个个情迷意荡,破家荡产而不惜。”这几句是话本的创作。这跟末了的怒沉百宝箱有关,杜十娘只是个十九岁的妓女,那里来的百宝? 《负情侬传》里没有交代,这里加以点明,是在七年中,多少王孙公子,破家荡产地向她献宝,所以她有那样多的宝物。话本里又写:“十娘因见鸨儿贪财无义,久有从良之志;又见李公子忠厚志诚,甚有心向他。”这里写杜十娘“久有从良之志”,写她的志愿是好的:“又见李公子忠厚志诚”,写她看得不深,没有看透李公子作为剥削阶级公子哥儿的本质,只是玩弄女性,并无志诚,所以终于造成悲剧。这样创造是符合人物性格的实际的。话本里又写道:“奈李公子惧怕父亲,不敢应承。”这在《传》里也没有,其实这一点非常重要,一直到李甲的出卖杜十娘,跟这点也有关,这里点出是好的。正因为这点很重要,所以话本又写:“老布政在家闻知儿子嫖院,几遍书来催回家去。”“后来闻知布政在家发怒,越不敢回。”这在《传》里也没有,这样强调老父的发怒,正说明封建势力的压迫,在破坏十娘与李甲的相爱。
话本又写妈妈叱责十娘:“自从那李甲在此混帐一年有馀,莫说新客,连旧主顾都断了。分明接了个锺馗老,连小鬼也没得上门,弄得老娘一家人家有气无烟。成什么模样!”这话《传》里也没有。这正写出,杜十娘自从与李甲相好,不再接客。李甲穷了,也不肯抛弃他,写杜十娘用情的专一真诚。
话本里写妈妈限李甲三日交出三百两银子,十娘道:“只是三日忒近,限他十日须好。”《传》里没有。《传》里说:“生因循经月,空手来归。按老鸨要把李甲赶走,知道李甲没钱,所以问他要三百两银子来作十娘的身价。老鸨只限期三天,希望三天后就把他赶走,限期越短越好,在十娘的求情下,才宽限到十天。这样写比较合乎情理。《传》里写没有限期,可以经月还没有异弄到钱,就不如话本的真实。李甲去向亲友告贷,话本作:他们认为李公子“迷恋烟花,父亲都为他气坏在家。”“倘或说骗盘缠到手,又去还脂粉钱,父亲知道,将好意翻成恶意”,因此不借,这样写合情合理,《传》作:“且李生之父,怒生飘零,作书绝其归路。今若贷之,非惟无所征德,且索负无从。”说李甲父怒甲飘零,绝其归路,这就不近人情了。
话本写妈妈限期十天交银,到了第六天,“杜十娘连日不见公子进院,十分着紧,就教小厮四儿寻到大街,恰好遇见公子。四儿叫道:‘李姐夫,娘在家里望你。’公子自觉无颜,回复道:‘今日不得工夫,明日来罢。’四儿奉了十娘命,一把扯住,死也不放道:‘娘叫咱寻你,是同去走一遭。”李公子心上也牵挂着十娘,没奈何只得随四儿进院。”话本里有这些话,《传》里没有,《传》里写“生因循经月”,即“经月”不到院中来,十娘也不去找,显得不合理。话本里写出十娘十分着紧,这同十天的限期有关,也显出十娘的关心。写四儿扯住公子死也不放,四儿是十娘心腹,知道十娘心事,所以借他来衬出十娘对公子的关心来。写“公子自觉无颜”,也见得公子在这时候还算忠厚。话本写出两人性格来。
话本写:“十娘道:‘妾所卧絮褥内,藏有碎银一百五十两,此妾私蓄,郎君可持去。三百金,妾任其半,郎君亦谋其半,庶易为力。”这样从情理讲,三百两,十娘已任其半,公子也应当任其半,但公子无银,所以用一“谋”字,叫他去谋划,这样讲是合情理的。接下去写公子去找柳遇春,遇春被十娘的真情所感动,替公子借了一百五十金。这样写,也胜过《传》。《传》写十娘把褥藏一百五十两碎银交公子,说:“外此非妾所办,奈何!”好像她只有这些银子,此外没有了。其实她的百宝箱里还有无数珠宝,这就成了对公子说假话了。不好,话本是就任务说的,公子应谋其半,就说得好了。《传》又写公子“因出褥中金,语亲知,亲知悯杜之有心,毅然各敛金付生,仅得百两。”这样写,显得公子亲友不免寒微,既“悯杜之有心,”怎么连一百五十两都凑不齐?话本写公子去找柳遇春,遇春即代借一百五十两与公子。话本里创造出一位柳遇春来,为《传》所无,更是胜过《传》。三百金交出后,话本作:“鸨儿不料公子有银,嘿然变色,似有悔意。十娘道:‘儿在妈妈家中多年,所致金帛,不下数千金矣。今日从良美事,又妈妈亲口所许,三百金不欠分毫,又不曾过期。倘若妈妈失信不许,郎君持金去,儿即刻自尽,恐那时人财两失,悔之无及也”这段话比《传》中写的,多出“儿在妈妈家中多年,所致金帛,不下数千金矣”这几句,有这几句,含有妈妈购买她的身价钱,她早已替妈妈嫌出了超过身价钱不知多出好多倍,她这次从良,照理说,妈妈不该再要她的身价钱,话里有这个含意。这个含意是有力的。《传》里没有这些话,这又是话本胜过《传》处。
话本写十娘在动身前的五鼓时,“对公子道:‘我等此去,何处安身?郎君亦曾计议有定着否?’公子道:‘老父盛怒之下,若知娶妓而归,必然加以不堪,反致相累。辗转寻思,尚未有万全之策。’十娘道:父子天性,岂能终绝。既然仓卒难犯,不若与郎君于苏杭胜地,权作浮居。郎君先回,求亲友于尊大人面前劝解和顺,然后携妾于归,彼此安妥。’公子道:‘此计甚当。’”这段话,写出公子与十娘两人的不同性格。公子无能,这次归去,不知如何安排。再说公子心目中还没有认识到十娘是“女中豪杰”,还说“娶妓而归”,依旧把十娘看作妓女,说明他不识人。再说十娘这次南去,是有深谋远虑的。想到公子与老父“父子天性”,可以终归和好,所以让公子先回。在这里她还没有点明,她在百宝箱内藏有百宝,她可以用这百宝一方面取得公子亲友的欢心使公子亲友向公子老父解劝;更可用百宝买取公子老父的欢心,使公子老父回心转意,让公子迎接她回家,一家和好。十娘这番用意,没有向公子说明,因为十娘认为她与公子情投意合,一片真情,她是真爱公子的,她认为公子也是真爱她的。两心相爱,既是真情,不是用金钱珍宝买来的。倘告诉公子。她有百宝,这好像她用百宝来购买公子的爱情,这就看低了公子的人格。她爱一个用百宝来购买爱情的公子,也贬纸了她自己的人格,所以她虽有百宝不向公子吐露;她虽有百宝还要公子自筹一百五十金。这样写,真显出十娘对公子的真心相爱,十娘对公子人格的尊重。《传》里没有这一番话,更显出话本远远超过《传》了。
《传》里写到百宝箱,作:“诸姊妹复相谓曰:郎君与姊,千里间关,而行李曾无约束。’复合赠以一箱。箱中之盈虚,生不能知,女亦若为不知也者。”写“女亦若为不知也者”,用“若”字,指女好像不知道,含有女是知道的。这是百宝箱,是十娘寄存在姊妹处的,她当然知道。这样写是好的。话本作:“(谢)月朗道:‘十姊从郎君千里间关,囊中消索,吾等甚不能忘情;今合具薄赆,十姊可检收,或长途空乏,亦可少助。’说罢,命从人挈一描金文具至前,封锁甚固,正不知什么东西在里面。十娘也不开看,也不推辞,但殷勤作谢而已。”这样写,更胜《传》,一是点明这百宝箱是寄存在谢月朗处,说明十娘与谢月朗最为交好。说明十娘预料到鸨母不会让她带东西走,所以预先把东西寄存在外。二是月朗说:“长途空乏,亦可少助。”指箱内有资财。三是写“十娘也不开看,也不推辞。”因为这百宝箱原是十娘的,所以不用看,不用推辞,”但殷勤作谢而已,”谢她的代为保管、亲自送来。这样写,比《传》写得更详密了。
总的说来,话本写得胜过《传》。个别地方,也有话本写得不如《传》的,也有话本与《传》写得不同,各有利弊。
十娘动身前的路费,《传》里写道:“女脱左膊生绡,掷朱提(银)二十两,曰:‘持此可为舟车资。’……女复露右臂生绡,出三十金,曰:‘此可以谋食矣。’”一路上的车船费和膳食费,都是十娘拿出来的。十娘既有百宝箱,拿出这一点钱,当然不在话下,这样写是合情合理的,话本写十娘与公子被鸨母赶走后,去看望众姊妹时,十娘对公子说:“前日又承她(谢月朗)借贷路费,不可不一谢也。”又:“十娘指月朗道:‘前日路费是此位姐姐所借,郎君可致谢。”又写舍车登舟后,公子愁没钱,“十娘道:‘郎君勿忧。众姊妹合赠,必有所济。’”开箱取出一个红绡袋来,中有银五十两。《传》里写的两次银两。一次二十两,一次三十两,都是十娘的,这是符合实际的。话本里写两次银两,一次二十两,一次五十两,都是姊妹赠的。这样写,好像十娘已无分文,就靠姊妹赠送的一点银两,将来何以过活?那不是替后来公子的出卖十娘推卸罪责吗?所以话本这样写,不如《传》写得好。
还有《传》的末后,写“李生暨新安人各鼓船逃去,不知所之。”这样写应该是符合事实的。话本作李甲“转忆十娘,终日愧悔,郁成狂疾,终身不痊。孙富得病”,“奄奄而逝。”这样写,当是迎合读者心理,带有报应色彩了。再看话本的结尾,写柳遇春回乡,停舟瓜步,失堕铜盆于水,觅渔人打捞,捞到一小匣,内明珠异宝。夜梦十娘以小匣托渔人送来报恩。这样写呼应前文,但又有报恩思想。《传》在结尾写宋幼清写传后,梦十娘说:“妾羞令人间知有此事。”“若郎君为妾传奇,妾将使君病作。”明日果然。后来作者还是写了传,作者在船行中,“不数日而女奴露桃忽堕河死。”这样写十娘的显灵托梦,写十娘害死无辜,这是宣扬迷信,诬蔑十娘,是不好的,话本末段赞美十娘是好的。话本的结尾也胜过《传》。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赏析
冯梦龙写《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既发展了《负情侬传》,在思想上艺术上都超过了《负情侬传》,值得加以赏析。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里写了全篇的主要思想倾向,在篇末里说的:“独谓十娘千古女侠,岂不能觅一佳侣,共跨秦楼之凤(秦穆公把女弄玉嫁给萧史,两人乘凤仙去),乃错认李公子,明珠美玉,投于盲人,以致恩变为仇,万种恩情,化为流水,深可惜也!”冯梦龙点出这篇主要的思想倾向,是可惜十娘错认李公子,明珠投于盲人所造成的悲剧。我们倘用阶级观点来分析,十娘十三岁被人卖给妓院,说明她是一个贫苦人家的女儿。李公子父亲做过大官,是地主阶级的上层人物,十娘是地主阶级底层的妓女,只能供地主阶级公子哥儿玩弄的。十娘与公子,阶级地位悬殊。公子的出卖十娘,是阶级地位造成的;十娘反抗出卖,为爱情破灭而投江自杀,这是以坚贞的性格与封建制度的冲突,是一个反封建的悲剧。
冯梦龙在末段里又谈到几个人物:“孙富谋夺美色,轻掷千金,固非良士;李甲不识杜十娘一片苦心,碌碌蠢才,无足道者;独谓十娘千古女侠。”这里讲了三个人,都作出了评价。现在就来对这篇中的人物谈谈。
先看杜十娘。她十三岁被卖到妓院,受到摧残,使她憎恶卖淫生活。逐渐产生从良思想。她生性聪明,李甲称她:“恩卿妙音,六院推首。某相遇之初,每闻绝调,辄不禁神魂之飞动。”她曲调唱得极好,她又极美貌:“院中若识杜老媺,千家粉面都如鬼。”这样,她使“多少公子王孙,一个个情迷意荡,破家荡产而不惜。”她又有心计,能够避开鸨母的监视,把公子王孙向她讨好送给她的珍宝暗中积蓄起来,做她从良的准备,但她只能从嫖客中去找从良的对象。这些嫖客,又都是把妓女看作玩物的地主阶级的公子哥儿。她要从这些人中去找有情有义的人,这是造成悲剧的原因。她遇到“李公子忠厚志诚,甚有心向他。”她看到李公子“撒漫的手儿,帮衬的勤儿”,“情投意合”。其实李公子乱花钱没有算计,会向她献殷勤,只是迷恋女色,讨她的欢喜。一旦钱花完了,就不知怎么办了;一旦听说孙富可给他千金,就把十娘卖了。所谓“忠厚”只是无能的表现;所谓“志诚”,只是讨她喜欢的表现,李公子是无能而又不志诚。但她想从良,不可能找到更好的人,只能找李公子了。找到李公子后,她就不再接客。鸨母说她“连旧主顾都断了,连小鬼也没得上门”,一心扑到李公子身上,显出她用情的专一志诚。
李公子钱化光了,鸨母要把他赶走时,她还是热恋公子,替公子付了一百五十两,还有一百五十两要公子自己设法。这是由于她尊重公子,照理应该由公子负担一部分。对柳遇春的帮助,她倒身下拜,极其感激。对于鸨母的“嘿然变色,似有悔意”,她不但动之以理,说明她替鸨母“所致金帛,不下数千金;”还坚决地表示以一死来反对妈妈的失信,终于战胜了鸨母的贪心,表示她对公子的真诚。她在想从良时,就积蓄珍宝,为从良后之用。她的南归,计划用珍宝来取得公子父亲的好感。她不把所蓄珍宝告诉公子,为了保持两人相爱的真诚,不是用珍宝来购买的,为了尊重公子的爱情。想不到公子为了一千两银子把她出卖。她本来可以把珍宝告诉公子,说珍宝的价值超过一千两多少倍,用来取得公子的回心转意,拒绝被出卖。但她不这样做,因为她原来认为公子是真诚爱她的,公子的爱不是金钱可以购买的。现在看到公子并不真正爱她,可以为一千两银子把她出卖,她对公子的爱情破灭了,那她决定为爱情破灭而死,决不用珍宝来买取公子的爱情。这正显出她的美玉无瑕来。她对公子爱情的破灭,实际上是反对封建地主阶级公子哥儿对女性的玩弄,具有反封建的精神。
再看李甲,是大官僚、大地主出身的公子哥儿,是封建阶级顺从的子孙。作为公子哥儿,他撒漫使钱,迷恋烟花,肯讨好十娘,使十娘误信他为忠厚志诚。作为公子哥儿,他在穷困无聊中,得到十娘的一百五十两碎银时,得到十娘的车马费时,得到十娘的盘缠时,表示深深感动,他感动的是十娘的银子,不是感动十娘的真诚相爱,他始终把十娘看作妓女。当孙富用一千两银子来购买十娘时,他就出卖十娘。当他看到十娘手里捧着盈把的夜明珠,它的价值远远超过一千两银子时,“李甲不觉大悔,抱持十娘恸哭。”他不是为出卖十娘而大悔痛哭,是看到价值远远超过一千两银的盈把夜明珠将要失去而大悔痛哭,为珍宝而哭,不为爱情的毁灭而哭;不为十娘的失去而哭,作为封建阶级顺从的子孙,不敢背叛他的老父,虽然他是公子哥儿迷恋烟花,但不论十娘怎样忠诚待他,他始终不敢娶十娘。他总以十娘为妓女,终于听了孙富的话,贪一千两银子,可以回去讨老父的欢喜,出卖十娘。
李甲虽然出卖了十娘,但感到十娘待他的恩情不好启齿,感到为难,所以回到船上,见了十娘,“似有不乐之色”。不是为了将要失去十娘而感到不乐,是为了不好开口而感到不乐。十娘问他,为何“怀抱郁郁如此”?“公子叹息而已,”公子醒来,“又叹一口气”,“欲言不语者几次,扑簌簌掉下泪来”。他的不语,是面对身受恩情的十娘,不好开口。他的下泪,当为骗取十娘的同情谅解,同意他的出卖。十娘还是情深意挚,“抱持公子于怀,软言抚慰”,要他说。他这才说出“老父拘于礼法,素性方严,必加黜逐,你我流荡,将何底止?”用这个理由来骗取十娘的谅解,再好讲他的出卖。“十娘大惊道:‘郎君意将如何?’”以十娘的聪慧,听了这话,已感到不祥,所以大惊,再说南归后的计划,十娘早已告诉李甲、李甲听了说:“此言甚当。”现在又这样说,不是推翻了她原定计划,又有变卦吗?所以“大惊”了。公子因讲出孙富叫他出卖十娘的计划,“说罢,泪如雨下”,这个泪也是要求得到十娘谅解的泪。“十娘放开两手,冷笑一声道:‘为郎君画此计者,此人乃大英雄也!’”十娘先是大惊,感到意外。这时证实了他的叛卖,她的爱情完全破灭,反而镇定,已经感到自己的两眼无珠,看错了人,决心以身殉情,既然公子已经叛卖,所以“放开两手”,用“冷笑”来说反话了。到天色已晓,“十娘微窥公子,欣欣似有喜色。”说明他毫无人性,夜里的下泪,完全是怕十娘拒绝出卖,而用下泪来骗取十娘的同情,同意出卖。所以当李甲“抱持十娘恸哭”时,十娘只有推开公子,叱骂孙富。已无可挽回了。作为封建阶级顺从的子孙,自然以十娘为妓,要顺从父命,出卖十娘了。十娘的反对出卖,以身殉情,正是反封建的悲剧。
再看柳遇春《负情侬传》里没有这个人,这是冯梦龙的新创造,柳遇春与李甲是同乡,同是监生,同在北京国子监就学,同游妓院,同与杜十娘相遇,但他是封建社会中比较正直的知识分子,他不恋烟花,不撒漫使钱。李甲钱化光了,羞回院中,无处投宿,才到柳遇春寓所来借宿,柳遇春没有厌弃他,还关心他,当公子将杜十娘愿嫁之情备细说了,“遇春摇头道:‘未必,未必。那杜媺曲中第一名姬,要从良时,怕没有十斛明珠,千金聘礼,那鸨儿如何只要三百两?想鸨儿怪你无钱使用,白白占住她的女儿,设计打发你出门。那妇人与你相处已久,又碍却面皮,不好明言,明知你手内空虚,故意将三百两卖个人情,限你十日;若十日没有,你也不好上门,……此乃烟花逐客之计。”遇房这一番话,讲鸨母的用心,洞若观火,非常正确。讲十娘的用心就不对了,因为遇春是封建阶级中正直的知识分子,他只能以一般的妓女来看待十娘,所以有那样的议论。十娘是所谓“千古女侠”,遇春不了解十娘,所以把她看错了。
当公子把十娘送给他的褥中一百五十两银子拿到遇春寓中,遇春看到褥中真有一百五十两银子时,“遇春大惊道:‘此妇真有心人也!既系真情,不可相负。吾当代为足下谋之。”替公子借到了一百五十两。这里写遇春大惊,这个大惊真写他出乎意料之外,十娘不是一般的妓女,是对李郎有真情的女子。这种真情改变了遇春对十娘的看法,感动了遇春,使遇春去借到一百五十两银子。遇春不是为公子而借,是为十娘的真情而借。不仅这样,当十娘见了遇春,倒身下拜,谢其周全之德时,遇春慌忙答礼道:“十娘锺情所欢,不以贫窭易心,此乃女中豪杰。仆因风吹火,谅区区何足挂齿!”上次借银前,遇春只赞美十娘的真情。到这次相见,遇春赞美十娘的钟情,“不以贫窭易心”,是真正的钟情,这样真正的钟情是很难得的,所以是女中豪杰。不把她看作妓女,不把她看作一般的女子,看作“女中豪杰”,可以说是全篇中最能识十娘的人。写这样的人,是冯梦龙创作的成就;也是要借他来突出十娘的为“女中豪杰”。
再看孙富,他是盐商的子弟。封建社会中的大盐商,世代制盐,有封建性,也是玩弄女性的。他听到十娘的歌声,偷看十娘的容貌,使他魂摇心荡,存心不良。他约李甲到酒楼一叙,探听十娘经历,他知道李甲是大官僚大地主出身,就向李甲提出疑问:“兄携丽人而归,不知尊府中能相容否?”公子说“老父性严,尚费踌躇”。孙富就问丽人作何计较,李甲道:“欲侨居苏杭,流连山水。使小弟先回,求亲友宛转于家君之前,俟家君回嗔作喜,然后图归。”据十娘还有用珍宝来讨得亲友欢心,再请亲友劝说,再用珍宝来取得老父欢心。但十娘这话没有说,十娘认为与公子相爱,生死不渝,不必讲珍宝来亵渎爱情。不知公子把珍宝看得重于爱情,因此公子这样一说,就给孙富以可乘之机,认为请亲友劝说靠不住,求尊大人回心转意不可能。流连山水,万一资斧困竭,岂非进退两难?正因为李甲对于十娘,没有爱情,所以孙富这样一说,就点头称是了。
于是孙富进一步要李甲出卖十娘,就诬陷十娘“南边原有旧约,借兄之力,挈带而来,以为他适之地。”这样的诬陷,公子认为“这个恐未必然。”孙富再提出“不能”为妾而触父,因妓而弃家”,打中了李甲作为封建大家庭顺从子弟的心。再加上李甲看重千金,看轻十娘,以十娘为妓,孙富就提出以千金购买十娘的计,终于使李甲叛卖。孙富的破人姻缘、断人恩爱的罪恶就突显出来了。
话本里还有一个没有出场的人,就是李甲的父亲李布政。作为大官僚大地主,是封建势力的代表人物,他的阴影一直笼罩在上面,起到破坏十娘与李甲爱情的作用。十娘考虑从良,有心向公子时,“公子惧怕父亲,不敢应承。”是压在十娘与公子头上的阴影。后来十娘与公子南行中。这个阴影还是压在公子头上,使他无计可施,十娘也考虑这个问题。想用珍宝来讨得李布政的欢心。但李布政的阴影压在公子的头上,终于为孙富所利用,孙富正好利用这个阴影,使公子出买十娘。这样,李布政和孙富。一个使公子顺从封建势力的压迫抛弃了十娘,抛弃了对十娘的虚假爱情;一个用一千两银子打动了公子的心,使公子出卖十娘。这样,十娘看到了爱情的破灭,用百宝箱的百宝来对抗一千两银子,藐视一千两银子;用一死来殉爱情的毁灭,反抗孙富的淫乱。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而死,既是对孙富一千两银子的蔑视,也是对李甲叛卖的反抗,更是对李布政封建压迫的抗争,证实了柳遇春所赞美的她是女中豪杰。
后世的改编演出
清人焦循《剧说》卷四云:
卓珂月又有《<百宝箱>传奇引》云:“昔者《玉玦》之曲,风刺寓焉,刻画青楼,殆无人色。嗣赖湃国一事,差为解嘲,然后渐出墨池而登雪岭。乃余览白行简所述李娃始末,颇多微词者,何欤?归自竹林,憩于姨宅,目笑手挥,以他语对蝉蜕之局,娃与闻之矣。迨夫雪中抱颈,拥入西厢,惧祸及身,非得已也。必可以生青楼之色、唾白面之郎者,其杜十娘乎?此事不知谁所睹记,而潘景升录之于《亘史》,宋秋士采之于《情种》,今郭彦深(按,明人郭濬字彦深)复演之为《百宝箱》传奇,盖皆伤之甚也。(《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八册,中国戏剧出版社)
郭氏传奇已佚。
清人黄图珌,字容之,号蕉窗居士、守真子,也作有《百宝箱》传奇,有光绪甲午影印本,凡二卷三十二出。剧写杜十娘投江遇救,经柳遇春撮合,与李甲重结姻缘,失去了小说原有的悲剧意义。
清人夏秉衡,字平千、谷香,有《八宝箱》传奇,亦演杜十娘事,有乾隆秋水堂刊本,二卷三十八出。京剧舞台、电影都有改编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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