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毅传书的故事出于唐李朝威的《柳毅传》。这个故事最早来源于给水神寄信的传说,在六朝志怪里广为流传,主人公和情节结构各有不同。例如《搜神记》卷四有一个胡母班传书的故事:
胡母班,字季友,泰山人也。曾至泰山之侧,忽于树间逢一绛衣驺,呼班云:“泰山府君召”。班惊愕,逡巡未答。复有一驺了,呼之。遂随行数十步,驺请班暂瞑。少顷,便见宫室,威仪甚严。班乃入阁拜谒。主为设食,语班曰:“欲见君,无他,欲附书与女婿耳。”班问:“女郎何在?曰:“女为河伯妇。”班早:“辄当奉书,不知缘何得达?”答曰:“今适河中流,便扣舟呼青衣,当自有取书者。”班乃辞出。昔驺复令闭目,有顷,忽如故道。遂西行,如神言而呼青衣。须臾,果有一女仆出,取书而没。少顷复出,云:“河伯欲暂见君。”婢亦请瞑目。遂拜谒河伯。河伯乃大设酒食,辞旨殷勤。
……这里是泰山府君托胡母班给河伯寄信,胡母班进入水府,受到河伯的殷勤款待。不过河伯接受的是他丈人的信,而不是女儿的信。类似的故事亦见于《异苑》卷五:
秦时中宿县十里外有观亭江神祠坛,甚灵异。经过有不恪者,必狂走入山变为虎。晋中朝有质子将归洛,反路见一行旅,寄其书云:“吾家在观亭,亭庙前石间有县藤即是也。君至,但扣藤,自有应者。”及归,如言,果有二人从水中出,取书而没。寻还云:“江伯欲见君。”此人亦不觉随去,便睹屋宇精丽,饮食鲜香。语言接对,无异世间。今俗咸言观亭有江伯神也。(《太平广记》卷二九一引作《南越志》)
这也是一个给水神寄信的使者,寄信的情节相似,扣藤呼应的信号到了《柳毅传》里就变为扣桔树三下的呼号了。
到了唐代,寄信故事就扩展成为《广异记》里的三卫(警卫官名)传书故事,开始改变为水神的女儿托人寄信给娘家,她的丈夫却是华岳神的第三子。原文开头一段如下:
开元初,有三卫自京还青州。至华岳庙前,见青衣婢,衣服故恶,来白云:“娘子欲见。”因引前行。遇见一妇人,年十六七,容色惨悴,曰:“已非人,华岳第三新妇,夫婿极恶。家在北海,三年无书信。以此尤为岳子所薄。闻君远还,欲以尺书仰累。若能为达,家君当有厚报。”遂以书付之。其人亦信士也,问北海于何所送之。妇人云:“海池上第二树,但扣之,当有应者。”言讫诀去。及至北海,如言送书。扣树毕,忽见朱门在树下,有人从门中受事。人以书付之。入顷之,书云:“大王请客入。”随行百余步,后入一门,有朱衣人长丈余,左右侍女数千百人。坐毕,乃曰:“三年不得女书。”读书,大怒曰:“奴辈敢尔!”乃传教,召左右虞候。须臾而至,悉长丈余,巨头大鼻,状貌可恶。令调兵五万,至十五日,乃西伐华山,无令不胜。……(《太平广记》卷三百引)
在《三卫》故事里,情节充实了。寄信的是北海神的女儿,嫁的丈夫很粗暴。她受到了虐待,因此才求三卫带信给她父亲。北海大王看到女儿诉苦的信,立即大怒,下令发兵五万去打华山。这些情节结构就给《柳毅传》作者以很多启发,在一个寄信故事里写出了妇女受丈夫压迫欺凌的社会问题。与《搜神记》的胡母班传书故事相比,寄信人由泰山府君变为华山神的媳妇,收信人水神由女婿而改成了丈人,其间有一定的传承关系,又有推陈出新的发展,已经体现了由六朝志怪演进为唐代传奇的历史轨道。
妇女反抗压迫和追求人身自由、婚姻自主的主题,到《柳毅传》里才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大约在《广异记》之后二三十年,李朝威把传书故事再创作为《柳毅传》,充实了故事的社会内容,增加了爱情成分,加强了人物性格的描写,思想性和艺术性都大大提高了。
《柳毅传》收在《太平广记》卷四一九,引自《异闻集》。宋人曾慥所编《类说》卷二十八《异闻集》里,这篇题作《洞庭灵姻传》,可能还是它的原名。《柳毅传》一开头写儒生柳毅路过泾阳,看到一个妇人在道旁牧羊,愁眉苦脸的像是受到了委屈,就主动去问她来历。她向柳毅诉说,自己是洞庭龙君的小女,嫁给泾阳龙君的次子,受到丈夫的厌恶和公婆的凌虐,请求柳毅替他寄一封信给洞庭湖的父母。柳毅慨然答应给她带信。按照龙女的指点,到了洞庭湖边找到一棵大桔树,扣树三下,就有武士从水中出来接他进入龙宫。洞庭君看到了信,十分感谢柳毅。洞庭君的弟弟钱塘君,性格非常暴躁,听到龙女受苦的消息,立即化为赤龙,飞身前去,打败了泾阳龙子,把龙女救了回来。洞庭君大张宴席,盛设歌舞,款待柳毅,还拿出许多珍宝送他,表示谢意。这时钱塘君突然提出,要把龙女嫁给柳毅,而且用了威吓的手段强迫柳毅当场答应。柳毅却不畏强暴,义正辞严地拒绝了。钱塘君也就自认无礼,向柳毅谢罪。次日,洞庭君夫人设宴送别,教龙女出来亲自向柳毅拜谢,柳毅见了龙女,也不免有留恋之意。柳毅出了龙宫回家,先后娶了两个妻子,都死亡了。最后娶到了一个卢氏,面貌很像龙女,但是她不认前事。过年后生了儿子,她才向柳毅说明白:
余即洞庭君之女也。泾川之辱,君能救之,自此誓心求报。洎钱塘季父论亲不从,乖负宿心,怅望成疾。中间父母欲配嫁于濯锦小儿,某遂闭户剪发,以明无意。虽君子弃绝,分无见期,而当初之心,死不自替。他日父母怜其志,复欲驰白于君,值君累娶张韩二氏,理不可遣。追张韩继卒,君卜居于兹,故余之父母,得以为心矣。诚不意今日获奉君子,感喜终世,死无恨矣(文字据《虞初志》本)
龙女爱上了柳毅,不是天命宿缘,也不是一见倾心,而是建立在感激和信任上的感情。神女和人相爱的故事,在汉魏以至唐代小说里,也是屡见不鲜的。还有像曹植《洛神赋》那样描写水神出现的韵文作品,乃至谢灵运的《江妃赋》、江淹的《水上神女赋》,都把水神写得扑朔迷离,真有些“飘忽若神”的感觉。《柳毅传》里的龙女,却完全是封建社会里良家妇女的形象,她不是来自天上,也不是来自水府,而是来自现实生活。她虽然是洞庭龙君的女儿,但是远嫁异乡之后,也像《红楼梦》里的迎春一样,受尽丈夫和公婆的压迫,以至被赶到野外去牧羊(实为雨工)。当柳毅问到她的时候,不禁声泪俱下地倾诉自己的身世:“父母配嫁泾川次子,而夫婿乐逸,为婢仆所惑,日以厌薄。既而将诉于舅姑,舅姑爱其子,不能御。迨诉频切,又得罪舅姑,舅姑毁黜以至此。”这个龙女孤苦无援,行动不能自由,连家信也没法寄,根本不象是有神通变化的龙。幸而遇到了热心侠胆的柳毅,替她送信回家,钱塘君一怒之下,就把她解救出来了。她对于柳毅的感激之情,当然是铭心刻骨。柳毅答应为她送信时,曾半开玩笑地说:“吾为使者,他日归洞庭,慎勿相避。”龙女回答说:“宁止不避,当如亲戚耳。”这时候,她对于柳毅已经有了亲切的好感。龙女回宫后,钱塘君恃酒使气,偏要用威势强求柳毅和龙女结婚,不料引起了柳毅的反感。于是故事发生了波折。
也许有人认为,龙女对柳毅的感情是一种报恩思想,还不是真正的爱情。然而在古代封建社会里,女人对于男子的感激,往往转化为由衷的爱.只能以终身相托作为报答。龙女对于第二次婚姻,并没有屈从父母之命,再嫁给濯锦小儿。她不像从前那么懦弱温顺,居然违抗家长作主、门第相当(濯锦小儿也该是水神之子)的婚姻制度,一片痴情地等待柳毅。最后托名卢氏,嫁给了柳毅,直到生了儿子以后,才吐露衷情,说;“始不言者,知君无重色之心;今乃言者,知君有爱子之意。妇人匪薄,不足以欢厚永心,故因君爱子以托贱质,未知君意如何?愁惧兼心,不能自解。君附书之日,笑谓妾曰:‘他日归洞庭,慎无相避。’诚不知当此之际,君岂有意于今日之事乎?”她这样卑微委曲地求得柳毅的爱,除了出于感恩报德的心意,还表现了她一定程度的自卑感。在古代男尊女卑的社会里,妇女从属于丈夫,在生子之前,她在夫家的地位还不稳固,还怕柳毅嫌弃她。龙女到了人间,就成了异类,又成了远离家乡的弱女子,况且她又是再婚之妇,因此怕再次为夫婿厌薄,“愁惧兼心,不能自解”。这样刻画入微的性格描写,充分体现了古代妇女深受压迫的痛苦。不像有些小说里的神女那样,飘然而来,忽然而去,行动自由,恋爱主动,被爱的男子却受命于她,就像《后土夫人传》(又名《韦安道传》,即《太平广记》卷二九九《韦安道》)那样。在人神相爱的唐代小说故事里,《柳毅传》最富于社会生活的内容。
唐代小说多数以描塑女性形象见长,在爱情故事里,男主角的形象往往是软弱的,消极的,暗淡的。《柳毅传》却不同,不仅龙女的性格的十分鲜明,柳毅的性格也非常突出。柳毅是一个落第儒生,个性却很刚强豪爽。他一听龙女诉说的委屈,就说:“吾义夫也,闻子之说,气血诸动,恨无毛羽,不能奋飞,是何可否之谓乎?”他见义勇为,慨然为她传书。当钱塘君救回龙女之后,在宴席上提出把龙女许配给他。这本来是好意,可是钱塘君以势压人。一开口就说什么“如可,则俱在云霄;如不可,则皆夷粪壤,引起了柳毅的反感,他严肃地回答说:
毅以为刚决明直无如君者,盖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爱其生,此真丈夫之志。奈何箫管方洽,亲宾正和,不顾其道,以威加人,岂仆之素望哉!若遇公于洪波之中,玄山之间,鼓以鳞须,被以云雨,将迫毅以死,毅则以禽兽视之,亦何恨哉!今体被衣冠,坐谈礼义,尽五常之志性,穷百行之微旨,虽人世豪杰有不如者,况江河灵类乎!而欲以介然之躯,悍然之性,乘酒假气,将迫于人,岂近直哉?且毅之质,不足以藏王之一甲之间,然而敢以不伏之心,胜王不道之气,惟王筹之。
柳毅这一番话,竟把粗暴刚强的钱塘君说服了。他慷慨陈辞,严正周密,表现了他的正直勇敢,真是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他路见不平,仗义为龙女报信诉冤,本来毫无私心夹杂其间,因此当钱塘君以威势迫使他联姻时,就坚决拒绝了。然而当龙女到宴席上亲自拜谢而殷勤话别时,柳毅也不免“殊有叹恨之色”。后来千里姻缘一线牵,有情人终成眷属,柳毅回答龙女的问话时作了真诚的表白:
夫始以义行为志,宁有杀其婿而纳其妻者耶?一不可也。某素以操贞为志尚,宁有屈于已而伏于心者乎?二不可也。且以率肆胸臆,酬酢纷纶,唯直是图,不遑避害。然而将别之日,见君有依然之容,心甚恨之,终以人事扼束,无由报谢。吁!今日君卢氏也,又家于人间,则吾始心未为惑矣。从此以往,永奉欢好,心无纤虑也。
这一番话表达了柳毅内心的衷情,说明他的性格也不是只有刚强豪爽的一面,他的感情也不是静止地没有变化。《柳毅传》所写的男性形象,在唐人小说中最为出色。柳毅虽是一个儒生,但性格却非常丰富,作者没有把他写成一个才子,也没有把他写成一个侠客,他只是仗义传书,解救龙女的行动是由钱塘君去实现的,而柳毅的正直勇敢却在对待龙女的婚事上表现出来。
《柳毅传》是唐代小说的一篇杰作,它把神怪和爱情、婚姻、家庭等多方面的题材结合起来,构成一个情节曲折而内容深刻的故事。《柳毅传》的文采也很精美,它的主体是散文,基本上是传记体的叙事文学,但传中也用了不少整齐的排句,用以铺叙,如写龙女的仪态,“蛾脸不舒,巾袖无光,凝听翔立,若有所伺”;如写龙宫的景物,“柱以白璧,砌以青玉,床以珊瑚,帘以水精,雕琉璃于翠楣,饰琥珀于虹栋”;如写钱塘君发怒时的情状,“俄有赤龙长万馀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缴绕其身,霰雪雨雹,一瞬皆下,乃擘青天而飞去”;如写龙女还宫时的气氛,“俄而祥风庆雨,融融怡怡,憧节玲珑,箫韶以随,红妆千万,笑语熙熙,中有一人,自然蛾眉,明珰满身,绡縠参差,迫而视之,前所寄辞,然而若喜若悲,零泪如丝。”这些近于辞赋的句子,又丰富了小说的表现手法,开拓了“传奇体”的道路,如宋人赵彦卫所归纳的“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传
文中还穿插了洞庭君、钱塘君和柳毅的三首楚歌,作为小说人物的抒情作品,更增添了传奇的文采,也点缀了洞庭湖畔的乡土风光。
《柳毅传》对后来的小说戏曲有很大影响。如晚唐无名氏《灵应传》里的龙女九娘子引用《柳毅传》的典故,说:“顷者泾阳君与洞庭外祖世为姻戚,后以琴瑟不调,弃掷少妇,遭钱塘之一怒,伤生害稼,怀山襄陵,泾水穷鳞,寻毙外祖之牙齿。”裴铏《传奇》中的萧旷也曾向洛浦龙女织绡询问:“近日人世或传柳毅灵姻之事,有之乎?”佚名《灯下闲谈》中的《湘妃神会》一篇,也有洞庭龙女出场。孙光宪《北梦琐言》记载云安县小汤溪风雷回薄入溪中,提到“有柳毅洞庭之事,与此相符”,(《太平广记》卷四二四引)可见《柳毅传》故事早已为人熟知,后世诗人引为典实,也不必讥笑其卤莽失考。宋代的官本杂剧有《柳毅大圣乐》(《武林旧事》卷十)。金代的诸宫调也有《柳毅传书》(《西厢记诸宫调》卷一)。
元代有尚仲贤的《柳毅传书》杂剧,全名叫作“泾河岸三娘诉恨,洞庭湖柳毅传书”。尚仲贤把龙女称为三娘,又加出了柳毅的母亲张氏。故事情节大体上按照《柳毅传》原作,但根据戏曲艺术的要求,改变了一些细节,最重要的一点是洞庭君要招柳毅为婿时,柳毅有一句背工独白,说:“想着那龙女三娘在泾河岸上牧羊那等模样,憔悴不堪,我要他做甚么。”这一下却把柳毅的形象破坏了,不免对原作精神有所损伤。接着柳毅对洞庭君说:“我柳毅只为一点义气,涉险寄书,若杀其夫而夺其妻,岂足为义士!且家母年纪高大,无人侍奉,情愿告回。”这些推辞的话倒说得十分冠冕堂皇,振振有词。后来龙女三娘还宫后亲自出来拜谢,柳毅又说:“这个是龙女三娘。比那牧羊时全别了也。早知这等,我就许了那亲事也罢。”幸而三娘一心要报答柳毅,假托卢氏之女,由柳母作主定亲,终于结成婚姻。杂剧里没有让柳毅先娶张氏、韩氏,而是由柳母出场,在柳毅还没有到家时就替他定了下苑阳卢氏之女,还是按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办事,在思想境界上不如唐代传奇的作者高明。杂剧由正旦龙女主唱,在曲词上有一些新的创造,显示了作者的才华。如第一折的唱词:
〔混江龙〕往常时凌波相助,则我这翠鬟高插水晶梳。到如今衣裳褴褛,容貌焦枯,不学他萧史台边骑凤客,却做了武陵溪畔牧羊奴。思往日,忆当初,成缱绻,效欢娱。他鹰指爪,蟒身躯,忒躁暴,太粗疏,但言语,便喧呼。这琴瑟,怎和睦。可曾有半点儿雨云期,敢只是一划的雷霆怒。则我也不恋你荣华富贵,请愿受鳏寡孤独。〔油葫芦〕则我这头上风沙脸上土,洗面皮惟泪雨。鬓蓬松除是冷风梳。他不去那巫山庙里寻神女,可教我在泾河岸上学苏武。这些时坐又不安,行又不舒。猛回头凝望着家何处,只落的一度一嗟吁。〔天下乐〕俺家在南天水国居,就儿里非无尺素书。奈衡阳不传鸿雁羽,黄犬又筋力疲,锦鳞又性格愚,几遍家待相通常间阻。
这些曲词真是文情并茂,唱出了龙女的心声,刻画了剧情的细节,语汇丰富,对仗工整,典雅而不古奥,通俗而不浅薄,应该说是发挥了元曲特长之作。
明代有黄维楫的《龙绡记》传奇,是演柳毅传书故事的,但没有流传下来。现存的是许自昌的《桔浦记》,全剧虽以柳毅传书为题材,可是增加了许多人物和情节,添出了虞世南的女儿湘灵嫁给柳毅和虞公子、丘伯义陷害柳毅等错综复杂的戏剧矛盾。实际上是喧宾夺主,把柳毅和虞湘灵的婚姻作为主线,传书故事反而成为陪衬,龙女也就成为配角了。作者把龙女看作异类,不许她作柳毅的正妻,让她自已提出愿为妾媵,虞湘灵自然就成为柳毅的正妻了。柳毅与虞湘灵并无爱情可言,只是由于柳毅救了一条灵蛇,灵蛇想报恩,偷了虞世南的玉带送给柳毅,结果反而害他陷入冤狱。灵蛇喷毒使虞湘灵得病,又把金丸送给柳母去给湘灵治病,因而湘灵愿嫁柳毅。《桔浦记》全剧三十二出,篇幅冗长,头绪纷繁,柳毅传书的中心线索却被掩盖了。这对《柳毅传》的主题是一种大胆的篡改。
清初李渔编了一本《蜃中楼》传奇,也是敷演柳毅传书故事,又加上了张羽煮海的情节。张羽故事见于元李好古的《张生煮海》杂剧,来源不能确考,煮海的构思大概出自唐人张读《宣室志》的陆颙吐消面虫和任顼救黄龙故事。《蜃中楼》为了增添枝叶、扩展剧情,反柳毅传书改写成柳毅、张羽和龙女舜华、琼莲两对男女的婚姻喜剧。除了增加人物之外,主要的情节变化如柳毅在海边蜃楼上遇见了洞庭湖龙王的女儿舜华和东海龙王的女儿琼莲,先私自订了婚约。后来舜华却由钱塘君作主许配给泾河龙子,泾河小龙遇蠢无知,又受丑婢的欺骗,厌恶舜华。舜华被迫结婚后受到虐待,在河边牧羊时遇见柳毅,又托他传书。实际上他们是先有婚约,后又重逢,而传书的中心任务却由柳毅的朋友张羽去完成,因而辞婚这一场戏就由张羽去演了。龙王不肯把女儿嫁给柳毅,东华上仙奉玉帝之命借给张羽御风扇、竭海潮、元元至宝钱三件法宝,教给张羽煮干海水,迫使龙王把女儿嫁给他们两人。这本戏虽然热闹,但与《柳毅传》的情节出入很大。一是柳毅与龙女本有婚约,中间经过波折,终于重圆,传出故事已经成为无关紧要的插曲了。二是龙王不许女儿自主婚姻,最后借助东华上仙抬出天使宿缘假手张羽煮海威胁龙王,强迫成婚。这对柳毅这个正直侠义人物的形象大为削弱,对原著的精神也有许多歪曲。李渔在《闲情偶寄》里大力主张要“减头绪”、“戒荒唐”,然而在《蜃中楼》的编写中却又增添头绪,横生枝节,有许多荒唐生硬而不合情理的地方。这就是明清传奇追求情节离奇和场面热闹的风气所造成的,李渔也未能免俗。不过,李渔在剧中先确定了龙女和柳毅自主婚姻,有一定的爱情基础。似乎还有一点新意。
《柳毅传》对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是有很大影响的,最明显的就是《织成》一篇。写一个姓柳的文士在洞庭湖里遇上了水神,爱上了水神的侍姬织成,被抓住了即将被斩,柳生向水神申辩说:“闻洞庭君为柳氏,臣亦柳氏;昔洞庭落第,今臣亦落第;洞庭得遇龙女而仙,今臣醉戏一姬而死:何幸不幸之悬殊也! ”洞庭君考试了他的文才,竟送他黄金十斤和水晶界方一块,结果他又真娶到了织成。这篇故事的末尾,又附录了一段传说:
相传唐柳毅遇龙女,洞庭君以为婿。后逊位于毅。又以毅貌文,不能摄服水怪,付以鬼面,昼戴夜除;久之渐习忘除,遂与面合而为一。……
这个传说可能也是蒲松龄新创的,正好为《织成》中“洞庭君为柳氏”的说法作证。柳毅传书的故事在后世戏曲、小说中有许多新的发展,如京剧、越剧、豫剧等都有《柳毅传书》或《龙女牧羊》的剧目,成就各不相同。总的来看,足以说明《柳毅传》影响之深远。它在文学艺术上的独特贡献值得我们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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