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崇庆县(古称蜀州)东,有一个供人们登临游览的地方,称为东亭,又名东阁。唐代诗人裴迪天宝后曾寓居蜀州,一次他在这里送客,正值早梅开放,忽然想起了他的好友杜甫,于是写诗相赠(裴诗今已佚)。杜甫当时也飘泊在成都,他接到裴迪的诗后,马上又写了一首《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诗,开头两句是“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用梁时诗人何逊作扬州刺史时写《咏早梅诗》一事来比喻裴迪在蜀州逢早梅以诗见寄一事,十分恰切。自此以后,蜀州东亭官梅便因杜诗而盛传于世了。
梅因诗而盛传,不意后来竟演化出梅仙的传说故事来。据《永乐大典》2089梅字红梅条引《摭遗新说·红梅传》载:
蜀州有红梅数本,清香赭艳,花之殊品者也。郡侯构阁,环堵以固之,梅盛芳则郡侯开宴赏之,他时皆扃钥。游人莫得见之。一日梅已芳,郡将未至,有两妇人,高髻大釉,凭栏语笑。守梅吏仰视,因验扃钥如故,而上有人何耶?乃走报郡侯。侯遣人往验,既启钥,不见人,惟于阁东壁有诗一首,其词曰:“南枝向暖北枝寒,一种春风有两般;凭杖高楼莫吹笛,大家留取倚栏干。”诗意清美,字体神秀,岂神仙中人乎?
这篇故事初具梗概,有比较完整的故事情节,出现了梅仙这一人物形象,“有两妇人,高髻大袖,凭栏语笑”,虽着墨不多,但梅仙的外貌及神志却跃然纸上,栩栩如生地刻划了出来。其中梅仙题诗更是想出天外,富有浪漫主义色彩,诗歌比兴寄托,含蓄有味,的确也具有“清美”的特点。同时故事还交待了产生梅仙的特殊的地理环境,郡侯所新建的环堵扃钥,外人不入的梅阁,可见梅亦是官梅了。不难看出地因杜诗而成为名胜,亦因杜诗而产生了梅仙的传说。不过这故事与爱情无关,说不上是爱情故事。
到了南宋时期,这故事又衍化成李石遇仙。洪迈《夷坚志》载:
旧传蜀州州志有所谓红梅仙者。绍兴中,王相为之守,延资中人李石为馆客。石年少才隽,勇于见异,戏作两小诗书屏间以挑之。明日,便题一章于后,若相酬答。他日,郡宴客,中夕方散。石已寝,见一女子背榻踞胡床而坐,问之,不对。疑司理遣官奴来相汙染为谑,或使君侍妾乘主父被酒而私出者,不然,则鬼也。自谋曰:“三者必居一于此矣。不如杀之。犹足以立清名于世。”取剑奋而前。女子起行,相去数步间,逐之出户。俄跃升高木上,奄冉而灭。石始大恐,欲反室,足弱不能动。会持更卒振铃至前,乃与俱还。次夕,又至,初觉暗中如小圆光,渐隐隐辨人物,已而成人形。虽不敢与语,然财合眼必见之。其友赵庄叔辈两三人,同结科举课,共来宿,石嘱之曰:“必相与唤我,无令熟寐,以堕鬼计。”然自是不复可脱,后如成都,亦随以至。或教之曰:“青城丈人观,神仙窟室也。君第往,彼必不敢来。”既而亦然。石追悔前戏,付之于无可奈何。久之,归东川,过灵泉县朱真人分栋山下,将入简州境,始不见。盖岁余乃绝。石字知几,乾道中为尚书郎。
较之前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显然情节更为完整,人物形象更为具体生动了。
首先出现了男女主人公李石和梅仙。李石“年少才隽”,是一个少年书生。但他“勇于见异”,很喜欢奇闻怪异之事。他听说蜀州州治有红梅仙女,便以诗挑之。但他并不是真正的爱红梅仙女,故红梅仙女以诗相答并以身相许时,他却怀疑红梅仙女,同时还用剑去刺杀她,驱逐她。当驱之不去时,李石又害怕红梅仙女,想尽各种办法去摆脱她。从主动“挑之”到无故怀疑,进而到“不如杀之”,最后“不复可脱”而“追悔前戏”,可见李石虽是一个“年少才隽”的读书人,但他对生活、对爱情的态度是并不严肃的,是一个玩弄女性,草菅人命却又道貌岸然,自诩“清名”的轻薄男子。而红梅仙女则不然。当李石以诗相挑时,她以诗相酬,毅然“题一章于后”,表示了自己对于李石的心迹。后来她又主动以身相许,表示了她对于李石的真挚的爱慕之情。当李石怀疑她并取剑杀她时,她才“奄冉而灭”,“次夕,又至。”其后她的影子始终追随李石,至成都,至东川,入简州境,直到“岁馀乃绝”,可见红梅仙女对李石是一片痴情,希望李石能回心转意。尽管李石想方设法要加害她、摆脱她,但她并不怨恨李石,更没有加害李石的行动、不难看出红梅仙女不仅容貌美丽,而且心地善良,对李石一片痴心,一往情深,是一个敢于冲破封建礼教束缚,大胆追求婚姻自主的叛逆女性。
其次,这个故事的人物描写亦十分传神。“戏作两小诗,书屏间以挑之”,短短一句话,便将李石风流公子、轻薄男儿的形象生动地刻划了出来:“疑”、“自谋”、“取剑奋而前”、“逐之”、“大恐”、“足弱不能动”,这一连串的动作,将李石由心疑到心狠再到心惧的内心复杂的感情变化,活活地展现在读者的面前,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初觉暗中如小圆光,渐隐隐辨人物,已而成人形”,简单几句,展现红梅仙女来时由隐到显的情况,明白如画,既符合人物的身份,又符合郡阁的特殊地理和自然环境。这个李石遇仙的传说被安排在蜀州署内,显然与东阁官梅有关。这个传说故事,无论人物形象还是故事情节,都是前一个故事的衍生和发展。
与李石遇仙同时流传于蜀州的,还有赵女复生的故事:
舒州人胡永孚说,其叔父顷为蜀中倅,至官数日,季子适后圃,见墙隅小屋,垂箔若神祠。有老兵出拜曰:“前通判之女,年十八岁,未适人而死,葬此下。今去而官于某矣。”问容貌何似,曰:“老兵无所适,闻诸倡言,自前后太守以至余官,诸家所见妇人未有如此女之美者。”胡子方弱冠,未授室,闻之心动,指几上香火曰:“此亦太冷落。”明日,取薰炉花壶往为供,私酌酒奠之,心摇摇然,冀幸得一见。自是日日往,精诚之极,发于梦寐,凡两月余。他日,又往焉,屋帘微动,若有人呼啸声。俄一女子袨服出,光丽动人。胡子心知所谓,径前就之。女曰:“无用惧我,我乃室中人也。感子眷着,是以一来。”胡惊喜欲狂,即与偕入室,夜分乃去。自是日以为常,读书尽废。家人少见其面,亦不复窥园。唯精爽销铄,饮食盖损。父母窃忧之,密以扣宿直小兵,云:“夜与人窃窃笑语。”呼问子,子不敢讳,以实告。父母曰:“此鬼也,当为汝治之。”子曰:“不然,相接以来,初颇为疑,今有日矣,察其起居上下,言语动息,无少分不与人同,安得为鬼?”父母曰:“然则有何异?”曰:“但每设食时未尝下箸,只饮酒啖果实而已。”父母曰:“俟其复至,使之食,吾光自观之。”子反室而女至,命具食延之,至于再三,不可,曰:“常时来往无所碍,今食此,则身有所著,欲归不得矣。”子又强之,不得已,一举箸,父母从外入,女矍起,将避匿,而形不能隐,踧踖惭窘,泣拜谢罪。胡氏尽室环之,问其情状,曰:“亦自不能觉,向者意欲来则来,欲去则去,不谓今若此。”又问曰:“既不能去,今为人邪?鬼邪?”曰:“身在也,留则为人矣。有如不信,请发瘗验之。”如其言破冢,见柩有隙可容指,中空空然。胡氏皆大喜,曰:“冥数如此,是当为吾家妇。”为改馆于外,择谨厚婢服事,走介告其家,且纳弊焉。女父遣长子与家人来视:“真吾女也!”遂成礼而去。后生男女数人,云今尚在,女姓赵氏。(《永乐大典》卷2809“梅·红梅”条)
这的确是一个美丽而又动人的爱情故事,这个故事虽然与红梅仙女无关,但它发生在蜀卒后圃,即蜀州通判署后罨画池内,与上两个故事地点大致相同,并传为佳话,似乎又当是从梅仙题诗、李石遇仙等故事孳生衍化而来,应该说这故事仍是红梅仙女的继续和发展,不过男女主人公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故事情节和内容也变得更为复杂丰富罢了。原来的红梅仙女变成了赵通判女,李石变成了胡氏季子,李石与红梅仙女虽相遇而未成姻,变成了赵通判女精魂复生,与胡倅子终成眷属的喜剧结局。其中胡氏子与李石相较,却是一个忠于爱情的志诚君子。当他知道赵通判女十八岁未适人而死,且容貌十分美丽时,便“闻之心动”,其后便日日祭奠,“心摇摇然,冀幸得一见”,甚至于“精诚之极,发于梦寐”,可见他对赵通判女的倾心爱慕;当赵女出时,他并不害怕,先是“径前就之”,后“惊喜欲狂”、“与偕入室”;当他的父母知道此事,认为赵女为鬼,当治之时,他又为赵女辩护,说赵女“安得为鬼”;当发冢后所见如女所言时,他又“大喜”,并说:“冥数如此,是当为吾家妇。”最后与赵女结婚。不难看出,胡氏子对赵女是一往情深,倾心相爱的,他并不因赵女已死而怀疑赵女,也不因父母反对而抛弃赵女,因此他终于赢得了赵女的爱情,结为美满夫妇。赵通判女亦是一个美丽而又坚真的女性,她的死而复生,还魂为人充满着浪漫主义的色彩,是人们对美满爱情的理想化身。总之这个故事较之李石遇仙显然更受人们的欢迎。
赵通判女还魂与胡氏子婚配的故事对后来戏剧的发展不无影响,《倩女离魂》中的张倩女,如果说这还是生人肉体与魂魄相离,并不算死而复生的话,那么汤显祖《牡丹亭》中杜丽娘的死而复生与柳梦梅成婚,周朝俊《红梅记》中李慧娘与裴禹的爱情故事,多少是与这个故事有着相似之处的。自然《倩女离魂》、《牡丹亭》、《红梅记》的故事情节更为复杂,人物形象也更丰满,内容亦更丰富深刻,其本事亦自有出处,并非出于赵女还魂。但还魂的这一浪漫主义手法却是一致的,所表现的爱情主题也是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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