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实生活中,坚守信约,百折不挠,矢志不移,夫妻恩爱,白头偕老的爱情故事,层出不穷,它反映了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生活是千姿百态的,这类故事也各具独特的风采。冯梦龙《醒世恒言》中的《陈多寿生死夫妻》,就是一篇取材于现实生活的壮美动人的爱情悲喜剧。
故事最早见于明人许浩的《复斋日记》:
陈寿,分宜人。聘某氏,未成婚而寿得癞疾。其父令媒辞绝,女泣不从,竟归。寿以己恶疾,不敢近。女事之三年不懈。寿念恶疾不可瘳,而苟延旦夕以负其妇,不如死。乃私市砒,欲自尽。妇觇知之,窃饮其半,冀与俱殒。寿服砒大吐,而癞顿愈,妇一吐不死。夫妇偕老,生二子,家道日隆。人皆以为妇贞烈之报。安成李翰为予言之如此。
既是从友人那里听到的,当是真人真事,冯梦龙把它采入所编辑的《情史》一书,《陈多寿生死夫妻》就是以此为素材创作的一篇脍炙人口的短篇白话小说。
这是一篇真挚诚笃,充满浓郁的人情美的杰出作品。全篇以有关人物之间的人情美,衬托男女主人公的爱情美。曲尽人情,真切动人。
故事先从两家家长写起,由远而近,逐渐把男女主人公作为重点来描写。
陈青、朱世远两户人家,“累代邻居,志同道合,都则为人本分”,两人又都爱好象棋,“有时迭为宾主,不过清茶寡饭,不设酒肴”。交情似淡,实极纯真。常来观看他们对局的邻居王三老,棋艺高,人品更高,从不在旁边指手划脚,是个善于成人之美的朴厚老人。爱情故事以象棋为引线,由他们三人牵合而成。以他们的为人和相互间的情义,作为爱情故事产生和发展的客观条件,为故事拉开了序幕。
在如此融洽和睦的家庭环境下,竟然发生了一场爱情悲喜剧!它的直接原因固然在天灾人祸,实际上是通过出人预料的天灾人祸,写出了不同人的思想意识和道德观念,不同的精神面貌,特别是歌颂男女主人公推己及人、舍已为人,忠贞诚挚的爱情。
陈多寿是故事里的男主人公,先从他小学生时写起,这时他的外貌是:
面如傅粉,唇若涂朱,光着靛一般的青头,露着玉一样的嫩手。仪容清雅,步履端详;却疑天上仙童,不信人间小子。(人民文学出版社版)
话本小说中的这类韵语,往往概括性很强。这里既写出了多寿仙童玉子般的英俊美貌,又写出了他彬彬有礼的品性,为后文设下伏笔,前后对比,颇具匠心。
然后写陈多寿放学回家的行为举止,向正在下棋的三位长辈的打恭问讯,从王三老和朱世远眼里予以评价:“行步徐徐,语言清亮,且作揖次第,甚有礼数,口中夸奖不绝。”王三老很自然地想到了陈、朱两家女儿的婚姻大事,原来朱家女儿多福,与多寿品貌相当,又是同龄,便直捷了当地为陈朱两家儿女作伐,双方略作谦让,便择日“下礼为定”。虽是“父母之命,媒灼之言”,按封建礼仪结成的姻缘,但结合的基础却是建立在品貌相当,两家关系融洽,重义不图利的基础上,反映了当时下层人民的思想愿望。
时过六年,陈多寿年已十五,“经书皆通”,正指望他“登科及第,光耀门楣,”不料多寿忽患癞疾,“一年之后,其疾大行,形容改变,弄得不像模样了。”故事出现了难以预料的突变。多寿的形象变成:
肉色焦枯,皮毛皴皱。浑身毒气,发成斑驳奇疮;遍体虫钻,苦煞晨昏作痒。任他凶疥癣,只比三分;不是大麻疯,居然一样,粉孩儿变作虾蟆相,少年郎活像老鼋头,搔爬十指带脓腥,龌龊一身皆恶臭。
与前段形象描写成为鲜明对比,两种面貌,殊若天壤,又是不治顽症,这对于陈多寿和朱多福的婚姻是一个严峻的考验,故事从此深入展开。
陈朱两家本来交情很深,孩子出了事,两家父母自然都很着急。陈家是独生儿子,当然不惜一切,寻药访药、为儿子治病;朱家是独生女儿,“为着半子之情”,也不遗余力。但是,“延捱三年之外,绝无个好消息”,两家态度便有了变化。朱世远虽焦急万分,却也未想到悔亲。他的妻子柳氏,心地偏狭,见识短浅,发起怒来。一怨丈夫不该早早把女儿许人;二恨女婿“死不死,活不活”;三骂媒人王三老的撮合,甚至见了棋子棋盘,也狠狠骂一顿,扔到大街上。但她也懂得“赖他不得”。陈青为人善良,又能推己及人,以儿子身患恶疾“担搁人家闺女”为歉疚,找媒人诚心成意地主动提出退亲,朱世远因“终日被浑家聒絮得不耐烦”,同意退亲。矛盾似乎可以解决了。
但是,朱多福对母亲的“絮絮聒聒”早已厌烦,“今日与他讨取娉钗,明知是退亲之故”,气得她“并不答应一字,径走进卧房,闭上门儿,在里面啼哭”。多福作出的第一个反抗行动,已使本非情愿背信弃义的父亲软了下来;母亲还想用“男家愿退”,“做爹娘的都只是为好,替你计较”,之类陈词滥调进行劝说,这又引起多福更强烈的反抗:“贫富苦乐,都是命中注定。生为陈家妇,死为陈家鬼,这银钗我要殉葬的,休想还他!”多福固然有“从一而终”和命定论思想,但她主要是用来作为反抗背信弃义,只图共欢乐,不愿共患难的狭隘自私观念的武器,经多福的强烈反抗,退亲没有成功,矛盾又似乎解决了。
陈多寿又是另一种想法,另一种态度。他见自己的病,并无“痊可之期”,不愿意“嫌了人家女儿”,坚决要退亲。他想,以前是父母出面退亲,多福若知道是他自己愿退,必然答应。使趁岳父来看他的机会,把预先写好的一幅柬贴交给岳父带给多福,上写四句诗:
命犯孤辰恶疾缠,好姻缘是恶姻缘。
今朝撒手红丝去,莫误他人美少年。
这实际上是一纸情意真切的休书,多福一见,深知丈夫的情义,也和了四句诗:
运蹇虽然恶疾缠,姻缘到底是姻缘。
从来妇道当从一,敢惜如花美才年。
更加决断地表示诚愿将美好青春献给钟情的人。悔亲又未成功,矛盾又一次呈现解决状态。
多寿亲自出面退亲的事传扬开去,媒人便络绎不绝到朱家来给多福提亲,多福仍然心如铁石,并不转移”,又见母亲“好茶好酒款待媒人”,情知一旦父母许婚,定难改悔,“左思右算,不如死了干净。夜间灯下取出陈小官人诗句,放在桌上,反复看了一回,约莫哭了两个更次,乘爹妈睡熟,解下束腰的罗帕,悬梁自缢。”多福的死,实际上是被封建思想制度残害而死的,这一点连直接逼劝她的父母也未觉悟到,甚至把这种毒药当作蜜糖灌给自己心爱的女儿,这正是封建思想制度杀人不见血的本质!多福的死,是她对封建思想制度的最强烈反抗,是她忠于爱情的最高表现。
多福并没有死,故事也没有写成悲剧。多福被父亲救活以后,她的反抗成功了,父母不但再也不敢逼她退亲,而且“索性”遂了女儿心意”,成全了他们的婚事。
陈朱爱情屡经磨折,相互间更增加了理解和倾慕之情,因此结婚以后更加相敬相爱。正如书中一段韵文所概括的:
着意殷勤,尽心伏侍。熬汤煮药,果然味必亲尝。早起夜眠,真个衣不解带。身上东疼西痒,时时抚摩。衣裳血臭脓肿,勤勤煮洗。分明傅母育娇儿,只少开怀哺乳。又似病姑逢孝妇,每思割股烹羹。雨云休想欢愉,岁月岂辞劳苦。
陈家有了如此贤慧的儿媳,又希望再有一个接续香烟的孙子,变尽法子,软硬兼施,逼他们生儿育女,使陈朱爱情又横生波折,但二人仍然互相尊重,不贪一时之欢,不为取悦父母而损伤对方,再一次表现了他们之间的真挚之情。
多寿虽然得到妻子无微不至的关怀、照顾,但病已十年,料难全愈,心中烦闷,便去求签问卜,“以决死期远近”,当卜得将有“夭折”之命时,他想:“我死不打紧,可怜贤德娘子伏侍了这三年,并无一宵之好……我今苟延性命,与死无二,便多活几年,有什好处。不如早早死了,出脱了娘子。他也得趁少年美貌,别寻路头。”他的“自尽之念”,完全出于对妻子的感激和爱,表现了陈多寿以德报恩和舍己为人的崇高的自我牺牲精神。临死前,他曾同妻子“足足的说了半夜方睡”,这实际是一次诀别之前的交心。多寿既感激妻子不嫌自己恶病缠身,拒绝退婚;又感激妻子成婚三年的精心服侍。多福则以为结发夫妻,苦乐同受,同生同死,理所当然,更不许丈夫再提让她“别缔良缘”的话。恩恩爱爱,真情实意,感人肺腑。
晚间,多寿借口要吃酒,趁多福去安排果子给他下酒,趁机把砒霜下到酒里,多福回转时,他已喝下一大碗。多福发觉,按住不给他喝第二碗。多寿以为药已下肚,便对多福讲了知心实情、多福知不可挽回,说:“奴家有言在先,与你同生同死。既然官人服毒,奴家义不独生。”也喝下一碗,实现了“同生同死”的誓愿,夫妻恩爱之情达到顶点,一对好夫妻眼看已成令人痛惜的大悲剧。
事出意外,两夫妻服毒自尽后,立即被两家父母发觉,及时抢救,多福很快康复。多寿却无意中用了以毒攻毒之法,“皮肤内迸出了许多恶血,毒气泄尽,连癞疾渐渐好了。”很快恢复了当年英俊潇洒的本来面目,“重新读书,温习经史”,登科及第,“生儿育女,尽老百年”。经历了生生死死,风风雨雨,爱情之花绽放得更加艳丽。
这段壮美的爱情故事,几百年来受到人们的喜爱。明未清初戏曲家范文若把它改编为《生死夫妻》广为演出,清初又有人改编为《义贞缘》传奇,两剧虽未留传,它的故事和男女主人公忠于爱情,不惜为爱情牺牲自己的一切,包括最宝贵的生命的精神永留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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