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这两首缠绵俳恻的赠答诗,蕴含着一段凄艳的爱情故事。
这通常被称作“章台柳”的爱情故事发端于唐代许尧佐的传奇小说——《柳氏传》。许尧佐是唐德宗贞元年间的进士,曾任太子校书八年,后为谏议大夫。《柳氏传》写的是诗人韩翃(收入《太平广记》的《柳氏传》为韩翃,实际上就是指韩翃)与名姬柳氏之间的悲欢离合。唐玄宗天宝中期,青春年少的韩翃颇有诗名,但流寓京师,生活拮据。幸好与一位“家累千金,负气爱才”的李生结为知己。李生极宠幸的歌姬叫柳氏,“艳绝一时,喜谈谑,善讴咏”,可谓色艺双绝。韩翃是李生的座上客,又被安置在柳氏居住的别墅的附近雅室起居。韩翃的来访者都是长安的杰出人士,日子长了,这一切被柳氏悄悄地看在眼里。柳氏想:“韩夫子岂长贫贱者乎!”于是,对韩翃产生好感,有许身于他的心思。李生极器重韩翃,当他体察到柳氏的想法后,便决意将柳氏送给韩翃。起初韩翃万不敢接受,然而“翎仰柳氏之色,柳氏慕翃之才”,韩、柳看到李生的确是一片诚意,于是乎这对才子佳人便同意结合了。天宝末年,安史乱起。韩翃应平卢节度使候希逸的邀请,出任“书记”。不久,长安、洛阳陷落,士女奔骇。“柳氏以艳独异,且惧不免,乃剪发毁形,寄迹法灵寺。”这场灾难深重的大动乱,对于韩柳之间的爱情无疑是重大的考验。柳氏削发为尼的举动,固然是为了保存生命,也是她对爱情忠贞的表示。
叛乱渐趋平息,长安光复。远在淄、青的韩翃迅速派人到长安寻找柳氏,捎去碎金一袋,并在白绸子缝制的袋子上写下了那首饱含着无限思念和焦虑的“章台柳”诗。这是韩翃心灵的剖白,他证明虽然岁月流逝、山河阻隔,韩翃并未改变对柳氏的初衷。也许正是韩翃这种品格,赢得了小说家、戏剧家对他的赞赏吧。韩翃的使者果然找到了柳氏。“柳氏捧金呜咽,左右凄悯”。柳氏把她那万种柔情,一腔幽怨化作“杨柳枝”这首诗,让使者捎给韩郎。两颗被离乱惊散的心似乎连结在一起了。然而,意料不到的打击,却似睛天霹雳轰鸣在这对情人的头顶。以平叛有功自居的蕃将沙吒利,“窃知柳氏之色”,居然以暴力劫持柳氏,作为蹂躏的对象。韩翃从淄青返回京师,在茫茫人海中,他再也找不到柳氏了。可是,一个极偶然的机会,他们得以相遇,其情其景凄惋动人:
至京师,已失柳氏所止,叹想不已。偶于龙首冈见苍头以駮牛(青白色的牛)驾辎軿(设有幔帐的车),从两女奴。翃偶随之。自车中问曰:“得非韩员外乎?某乃柳氏也。”使女奴窃言失身沙吒利,阻同车者,请诘旦幸相待于道政里门。及期而往,以轻素结玉合,实以香膏,自车中授之,早:“当遂永诀,愿置诚念。”乃回车,以手挥之,轻袖摇摇,香车辚辚,目断音迷,失于惊尘。翃大不胜情。(《唐人小说》古典文学出版社,“翃“原作“翊”,今改)
在强权和暴力面前,这对痴情的人儿却无力改变这残酷的事实。小说的喜剧性转折是由侯希逸的部将、义士许俊促成的。龙首冈和道政里门相遇之后,韩翃极痛苦。正赶上侯希逸的部将设宴酒楼,请韩翃赴会。“翃强应之,然意色皆丧,音颤凄咽。”许俊得知其中缘故,对韩翃说:请足下数字,当立致之。”许俊以沙吒利部将的妆束,带一名随从,飞马直奔沙府。等候沙吒利离宅院有一段路程后,便冲破沙府重重门卫,大声呼叫:将军得急病,要立刻见夫人。到堂上,对柳氏出示韩翃信札,“挟之跨鞍马,逸尘断鞅,倏忽乃至”。转眼功夫,把柳氏送到韩翃面前,“四座惊叹”。许俊的机智、勇敢、豪爽、利落的性格,跃然纸上。但故事到此并未结束,因为沙吒利受到皇帝的特殊恩宠,韩翃许俊都耽心召来灾祸,于是求助于候希逸。候很同情韩柳的遭遇,赞赏许俊的义举,于是给皇帝上书,参劾“沙吒利凶恣挠法,凭恃微功,驱有志之妾,干无为之政”。皇帝下来诏书,曰:“柳氏宜还韩翃,沙吒利赐钱二百万。”在最高统治者的干预下,韩·柳得以团圆。
《柳氏传》古朴典雅,柳氏、韩翃、许俊三个人物都写得相当生动。特别是柳氏,不仅美丽、深情给人以深刻的印象,而且不羡富贵、不慕权势的品格也颇鲜明。小说虽然没有写明柳氏的出身,但作为李生的歌姬,无疑也是卑贱者。李生将他“居之别第”,只是把她看作一件可爱的玩物而己。柳氏显然不安于这样的处境,才“属意”韩翃的。如果柳氏满足于李生给她提供的锦衣玉食的生活,她是不会别有想法的。小说没有着意刻画柳氏的心态,但韩翃当时为一介书生,且“羁滞贫甚”,柳氏却决然委身于韩,说明她并没有把地位、财富当成择偶的标准,她所看重的是韩翃的才。在动乱中柳氏削发为尼,表明她又是重操守的女性。沙吒利的劫持,使柳氏失去自由,但她的心始终向着韩翃。龙首冈偶遇和道政里门相会深切地展示了柳氏不畏强暴、忠于爱情而又痛苦无奈的性格内涵。深情而又柔弱,忠贞而又痛苦,就这样统一在柳氏的身上。虽然,柳氏最终得以与韩翃团聚,但她的经历本身就已向人们揭示了唐代下层女子的悲苦命运。
韩翃是唐代著名诗人,登天宝十三载进士第,“大历十才子”之一,“为诗兴致繁富,一篇一咏,朝野珍之”(《全唐诗》卷二百四十二提要)。他的风流韵事在当时想必是非常令人感兴趣的。除《柳氏传》外,唐末孟唐末孟棨《本事诗》亦记载了韩《本事诗》亦记载了韩·柳的爱情故事,情节与《柳氏传》大体相同,只是语言较浅近,在结尾部分增入韩翃晚年为唐德宗李适器重的事迹。当时有两位名为韩翃的人(另一位是江淮刺史),李适召韩翃为“驾部郎中,知制诰”,有人向诗人韩翃祝贺,韩翃说:“必无此事,定误矣。”李适复下御批,“批曰:‘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幕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又批曰:‘与此韩翃’。”足见韩翃诗名之重。在“章台柳”爱情故事中,作为男主角的韩翃不仅因为诗美,而主要是因为痴情而博得人们的喜爱。身处贫困而挚爱柳氏,金榜题名、位居要职仍矢志不移,在视美女为尤物的封建时代,韩翃不失为难得的情种。
宋元时期,由于城镇经济的繁荣和城镇人口的扩大,如同其他唐人小说中的爱情故事,韩柳故事也被改编成多种适合民众欣赏趣味的民间文艺作品。如宋话本《章台柳》、金院本《杨柳枝》、宋元南戏《韩翃章台柳》、元杂剧《寄情韩翃章台柳》等。非常遗憾,这些作品除南戏《韩翃章台柳》还存残曲若干支,其余都散佚不存了。明代人对这个故事继续保持浓厚的兴趣,明中叶相继有人以此为题材创作长篇戏曲——传奇,如河北元城人张四维的《章台柳》、江苏宜兴人吴鹏的《金鱼记》、安徽休宁人吴大震的《练囊记》、安徽宣城人梅鼎祚的《玉合记》等。可惜,除《玉合记》外,其余均已散佚。明末著名戏曲评论家祁彪佳在《远山堂曲品》中对《金鱼记》、《练囊记》、《玉合记》都有所评述。他认为, 《金鱼记》“气格未高,转入庸境”。谈及《练囊记》时说:“传章台柳,插入红线,与《金鱼》若出一手。自《玉合》成,而二记无色矣。”《玉合记》独得好评。说他读了同一题材的作品之后,“益信《玉合》之风流蕴藉,真不可及也”。
《玉合记》是一部长达四十出的大戏,其情节主线依据《柳氏传》,但上场人物和戏剧场景远远超出唐人小说。除韩翃、柳氏、李生、许俊、侯希逸、沙吒利等小说中已有的人物之外,上自唐明皇、杨贵妃、高力士、安禄山、安庆绪,下至老尼、小尼、丫环、老奴等,色色人物俱全。尤其是戏剧把韩柳的爱情悲喜剧放在巨大的社会政治斗争的背景上来展开,把韩柳的感情波折同安史之乱的烽火交错起来,这就使得韩柳之间的纠葛得以更细腻、深入地展开,传奇小说中比较单薄的韩、李生的形象也得以更细致地刻画。
戏剧一开始给人们展示了这样一幅图景:“春和景丽,残梅洒雪,细柳餐风”。天宝十载二月,风流少年韩翃与李生孙结下忘年交,春游郊外。明皇、贵妃以及杨氏兄妹也分别游赏曲江春色,“神光离合,五彩并驰”,无与伦比的皇家豪华气派。韩翃似乎有先见之明,对李王孙说:“这时节那贵妃专宠,禄山擅兵,眼见得天下将乱也。”这位才子有一肚子怀才不遇的牢骚,李王孙也有同感。二人同声疾呼:“问苍天学成文武,遇主是何年?”李王孙不是等闲之辈,“数十年前曾为名将,北征突厥,西讨吐蕃,后来却混迹屠沽,逃名花酒”。李王孙极器重韩翃,不但赠之以名马,而且有心赠之以名姬。这些年他隐名留姓,看够了“虎斗与龙争”,终于“一生尘土梦初醒”,决意弃家入道,只是一事放心不下,就是自小养育在他家的爱姬柳氏尚无所寄托。某日,韩翃骑马过章台红楼,下马叩门,欲借琼浆,“以慰消渴”。这红楼恰是李王孙的美姬柳氏居处。丫环轻娥报告柳氏,说有位讨水喝的少年郎在外,并道:“你嫁得这般一个也勾了。”一句话勾起柳氏无限心思。柳氏本先从窗子遥见这位非凡少年,心灵深处悸动,暗自道:“花源怕有渔郎棹,检点流波莫泛桃。”如今他果然来到门前,然而柳氏迫于自己的身份并不允许轻娥送茶,只道一句“日幕且归去,江城未可邀”,便掩门自去。韩翃很是惆怅,独自道:“这是我邻近人家,到不知有这般绝色。好生惊魂动魄也。”虽然是暂短的一瞥,这对少男少女却悄悄地相爱了。
长安郊外的法灵寺香火极盛。柳氏派轻娥到寺上还愿。恰好韩翃也到寺里拜佛。他祷告佛祖保佑红楼那位小娘子“早招风流俊雅似韩君平的个郎君”。轻娥告诫他“急收妄想”,因为那位是李王孙的爱姬。韩翃恍然大悟,觉得这是非分之想。即使这样,韩翃还是把一件祖传的宝物——“气吐白虹,文雕彩凤”的小玉合托轻娥奉赠给柳氏,“聊充膏沐”。
自打见到那位骑马的少年郎,柳氏才注意到他的居处就在红楼邻近,从绣帘处不时窥见有冠带人物去访问,从而断定韩生“笔可凌云,定献子虚之赋”。虽未及与韩郎一言,从心里却要许身于他了。但是她深知自身“终是笼中物”,担心李王孙舍不得将她转让给韩生。戏剧在刻画柳氏心理变迁时颇有层次。李王孙要设宴款待韩生,柳氏故意道:“韩君平一穷士耳!”王孙道:“你那晓得他虽穷士,是当今一个大才子哩。近有寒食诗都谱入御前供奉了。”柳氏云:“可是那春城无处不飞花的诗么?”王孙道:“便是。”柳氏表示钦慕。王孙劝她见见。柳氏唱道:“家徒四壁如悬磬,况没个当垆丽人。少什么黄金结客,可教他白雪窥臣。那雕轮画毂游豪俊,想多缘席上堪珍。”李王孙明了柳氏的意向,便暗示愿将她“输与”韩生。柳氏虽面有羞涩,但心底却十分高兴。李郎走后,柳氏让轻娥取钱十千送给韩生,以报玉合之赠。柳氏为何爱上韩翃,轻娥一席话道出其中真意:
我家李郎,虽则豪侠,你在此也不过选伎征歌,分行逐队,那里是到头的勾当。倘随着韩君平,早讨个夫荣妻贵,纵不然,郎才女貌,却也相当。
因此,柳氏的意向,在相当有限的范围内仍不失为一种自由的选择。
韩翃自赠柳氏玉合之后,内心更加不平静。“正是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他慨叹:“高田种小麦,终久不成穗。男儿在他乡,焉得不憔悴。”可是,当轻娥奉钱十千来访,并转达柳氏对他的倾慕和李王孙有将柳氏转归于他的消息时,韩翃却为难了。他对轻娥道:“虽然如此,只是小生与李郎礼周宾主,契洽弟昆。极欲揽子之祛,无奈据人之席。这事也多难了。”戏剧这样描绘韩翃的心理变化是比较自然、贴切的。
戏剧作者笔下的李王孙是个参透人生玄机,看颇红尘,追慕神仙境界的道教信徒,因此,他决计要成全韩柳的好事。这样处理,比起唐人小说就仔细多了。不然,李王孙为何舍得将爱姬赠给他人?在李王孙看来,韩柳之间,“双双的宛转玲珑,似珠连壁融”。于是,他设宴春明园,让韩柳结成百年之好。席间,柳氏曼舞轻歌,“飞雪流波,盈盈舒眉眼”。当“扇月斜窥,绳河半展”之际,李玉孙不及韩生推辞,便对月祝愿韩柳“天长地久,夫贵妻荣”。韩生还是推让一番,柳氏也表示不忍离主,但李王孙主意极坚。于是乎,韩柳于星月下、花烛前拈香拜天,“深深拜,发低低愿”,被拥入西洞房。韩柳成婚之后三天,李王孙又将几十万家计,数百家僮送给韩 ,然后“仰天大笑出门去,却伴青霞入翠微”,朝华山入道去了。李王孙真是一位超尘脱俗的奇人。
在爱情主线展开的过程中,另一条政治斗争的副线也交错着出现。如蕃将沙吒利归顺唐朝,平庐节度使侯希逸发现安禄山有叛逆迹象,安禄山厉兵秣马、蠢蠢欲动,等等。在安史之乱暴发前夕,韩翃考取探花,韩柳分外喜悦,一派喜庆景象。韩翃“夸得意,马蹄归,东风送”的神情与他的恩人李王孙“尘垢浮名,糠秕浊世”的洒脱,恰成鲜明对照。韩被擢升为全部(属户部,掌库藏、金宝、货物、权衡、度量等事)员外郎。韩柳极恩爱。柳氏晓妆未毕,“远山横黛邀郎画”,等待着入值归未的夫君画眉。然而,这喜悦幸福的氛围,恰为突然间的夫妻别离之悲苦准备着条件。戏剧作家颇懂得“喜极生悲”的艺术逻辑。正当此时,传来圣旨:着韩翃赴侯希逸部为书记,体察安禄山反状。王命不可违。柳氏虽然鼓励丈夫“立功边陲,不可系情儿女”,但也难舍难分——“阳关一曲,幽恨写琵琶,和泪雨注流霞,魂随芳草绕天涯。”这是戏剧发展的一大关目,爱情波折的新开端。
韩郎东去,安史乱起,叛军长驱西入,二京震动。柳氏与丫环赴法灵寺祝祷佛祖保佑韩郎平安。不料这佛祖圣地竟孕育着一个罪恶的阴谋:蕃将沙吒利闻知柳氏绝色,命家将托法灵寺老尼做媒,讨柳氏为妾。这一天,柳氏被沙府家将撞见,而柳氏全然不知其中险恶,京师陷落,车驾迁蜀。柳氏为保全名节,以待韩郎,毅然削发毁容,投禅寄迹于法灵寺。丫环轻娥则逃奔华山为道姑。“风尘茬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韩翃从军后,在青州日夜思念柳氏。柳氏亦天天祷告菩萨保佑韩郎。当韩翃随军赴河东推荡叛军余孽时,立即派奚奴寻访柳氏所在。捎去麸金及题诗等情节一仍唐人小说。柳氏得到后回赠诗亦然。戏剧于沙吒利胁迫柳氏以及柳氏与之周旋的情节则较之小说,有更细致的展开。戏剧刻画了沙吒利贪色、强暴,又极怕大老婆的性格,以净角扮演。沙吒利派出家丁女奴在法灵禅堂诱惑柳氏就范,柳氏不从,沙吒利亲自出马威胁凌逼。此时,沙吒利老母来寺院诵经,柳氏急中生智,求救于沙母,“愿求解脱”。沙母见柳氏坚意不从,便应允她回沙府“绣几尊佛再作区处”。柳氏暗下决心,假若沙吒利施暴,“就把金鎞刺血”。沙吒利生怕触怒大老婆,也便暂时放下了柳氏。在沙府度日如年的柳氏,思念韩郎, “残梦五更风,吹成一寸愁千缕”,悲叹“燕子犹知社后归,君归无定期”。在柳氏眼中,沙府的“玉馔金浆,都成鸩毒,锦衾绣闼,便成犴牢”。表现出坚定的操守。
龙首冈偶遇和道政里门约会的场面,在小说的基础上,戏曲充分发挥了长干抒情的功能,把韩柳欲聚不得、欲离不忍的悲愁,刻画得淋离尽致,并逐岁把戏剧冲突推向高潮。先是写回到京师的韩翃来到章台旧地——“秋榆半隐天,秋蟾半旧弦,游梦持碧海边”,而柳氏杳无踪迹。柳氏在沙府“虽能全节,终是偷生”,乘府中女伴出车闲游之机,她也希望能在外边探得韩郎消息,于是乘车出延秋门,产生了《道遘》这出动人的戏——
[罗江怨]长河泪眼悬,双情故单,心如膏火夜同煎。(小旦)这来到金沟上了。(旦)金沟曲曲漱流泉也,一叶随波,怎得题红便。(小旦)夫人,你虽守志不从,外人都道你专房之宠哩。(旦)咳!韩郎听得,只道我真个如此。新人工织缣,故夫逢下山,做重来难见江东面。(下,生上)[香柳娘]问章台那边,问章台那边,画栏雕槛,晓风残月垂杨岸。我才到法灵寺,大半烧残。那老尼也不知去向,何况柳姬,这是我不合久留在外了。叹浮生枉然,叹浮生枉然,绝塞损朱颜,深闺赚青眼。怕沈珠在渊,怕珠沈在渊,步幄姗姗,来迟相见。(下,旦小旦丑上)
[前腔]驾香车翠軿,驾香车翠軿,愁肠共转,萋萋芳草归程缓。算离轻会难,算离轻会难,朝雨叠阳关,秋星隔河汉。自古道兵凶战危,韩郎知他在么?怕沙场不还,怕沙场不还,倘遇华山,开棺相见。(下,生上) (毛晋编《六十种曲》,中华书局出版)
戏剧家为生、旦重逢做了这样充分的感情准备,因之,龙首冈偶遇该是何等“心摇魂断”,可想而知。由于沙府家丁的阻隔,这一对人儿,一个在车中,一个在道旁,不能靠道,“难诉衷曲”,只得相约明早在通政里门再见。韩翃眼睁睁柳氏运去,惊呼“天杀那驾车的牛,也这般快哩!”他只能无奈地悲叹:“似飚车乍旋,似飚车乍旋,辚辚声远,驱将金犊奔龙辗。惜香云半阑,惜香云半阑,恍惚接飞仙,客光掣惊电。拾遗来翠钿,拾遗来翠钿,恨掷人间,春归天畔。”
通政里门相会的那句戏(第三十五句《投合》)也写得相当精彩。先是沙府的苍头与女奴唱吴歌,很巧妙地烘托了气氛。苍头唱:“姐儿好像个铁车轮,推去推来由子个人。外头光滑骨碌碌介转,啰哩知渠头里自有介一条心。”女奴接唱:“情郎好像驾车个牛,东山头奔子西山头。说喊你千万弗要吃车前草,直落得个眼泪一似小水流。”吴歌唱罢,柳氏出行。韩、柳如约来到通政里门。其中双方出示信物的场面,堪称剧中点睛之笔,极传神:
(旦)向日题诗绞绡,今尚在否? (生出鲛绡介)鲛绡无恙。[川拔棹]诗常讽,记题梅传故陇,这鲛绡墨透香逍,这鲛绡墨透香浓。(投鲛绡与旦介)不如还你,免致相思。带啼痕丝丝染红。(合)暂相看疑梦中,待来生寻旧踪。(生)我初时与你的玉合在么? (旦出玉合介)玉合无恙。
[前腔]我玉合依然宝色融,(帕包玉合投生介)做赐玦投伊难再逢。(生)便留你处罢了。(旦)肯随他两面玲珑,肯随他两面玲珑,也难将琼瑶报同。(合前小旦)夫人请回,老爷一定有人体访。(丑)这相公揩了眼泪,别处去哭。(旦悲介)当遂永诀,愿置诚念。
[尾声](合)清秋古道霜华重,叹马足鸡声争相送。多少离魂萧萧满碧空。
这是坚贞不渝的爱情的颂歌,而字里行间也蕴含着作者对依杖武力夺人所爱的军阀武夫的谴责。
全剧的高潮是第三十七出《还玉》。义士许俊飞马至沙府,机智地为韩翃取回柳氏,为实现大团圆创造了条件。小说中的这一情节已相当生动,戏剧在此基础上大力发挥,把柳氏“重门暗锁春归急”、“百年恩爱了何日”的悲怆,沙吒利的行猎打围的莽撞,特别是许俊智勇双全一诺千金的英姿,都表现得历历如在眼前。当许俊将柳姬扶上归程的马,一路扬鞭,唱的那曲[北水仙子]:
呀呀呀日坠西,早早早早一似夜静江寒载月归。他他他做宿鸟惊还,你你你那孤凰再配。我我我凭着我破龙城打虎围,兼兼兼兼领着燕约莺期。快快快快竖起花柳场中旌捷旗,把把把把章台旧垒牢牢砌,看看看看柳色尚依依。
不仅雄壮豪迈,且兼有调侃的情颤,当是曲中佳品。
戏剧的结局无疑是大团圆。不但韩翃授为中书令人知制诰、柳氏封昌黎夫人、侯希逸进封淮阳王、许俊拜关东观察使、李王孙赐号混元真人主持先天观,连侍女轻娥也赐号德通先生;至于“准准的寡头醋吃了百来瓶,活活的乾相思害了十几顿,喇喇的葡萄架倒了十数遭”的沙吒利,亦因其悔过而赐钱二百万。总之,由于皇上的恩典,来了个皆大欢喜。
《玉合记》闻世当时,好轰动了一阵子,“士林争购之,纸为之贵(徐复祚《曲论》)。这部骈丽派的戏剧作品,的确文采斐然,构架宏伟,如果作为一部诗剧来读,在封建时代读书人的圈子里会拥有相当多的读者,然而作为一部戏剧却存在严重的缺陷,由于它使事用典过繁,道白也用骈体,因之,要付诸演出是极困难的。正因为这样,在当时就受到过严格的批评。徐复祚说:“传奇之体,要在使田唆红女闻之而趋然喜,悚然惧若徒逞其博洽,使闻者不解为何语,何异对驴而弹琴乎?”“若歌《玉合》于筵前台畔,无论田唆红女,即学士大夫,能解作何语者几人哉!”(《曲论》)沈德符说:“梅雨金《玉合记》最为时所尚,然宾白尽用骈语,鋀钉太繁,其曲半使故事及成语,正如设色骷髅、粉捏化生,欲博人宠爱,难矣!”这些批评都切中了《玉合记》的要害。它在语言运用方面的缺陷,直接影响到戏剧人物形象的塑造,不仅极大地妨碍了观众对戏剧人物的理解,也直接影响了观众进入戏剧情景。一部不能赢得观众的戏剧,而要产生广泛的影响,这是不可想象的。这也许就是《玉合记》以至于章台柳故事在民间的影响远不如《西厢记》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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