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夜雨》是元代杂剧作家杨显之的一部传世佳作。这部反映男子负心的作品,在现存元杂剧中,可算是绝无仅有了。其实早在先秦时代就有以负心为题材的作品出现。翻开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赫然在目的《卫风.氓》、《邶风.谷风》等不就是心灵备受创伤的弃妇,对虚伪、冷酷的负心郎的激愤控诉吗?到了宋元时代,谴责负心郎更成了小说,戏曲的重要主题。南宋罗烨的《醉翁谈录》就单列有“负心”与“不负心”的故事。宋元南戏中以“书生负心”为题材的作品更是俯拾皆是,不胜枚举。
杂剧《潇湘夜雨》故事的最早来源可追溯到宋末。从产生于此时的南戏《宦门子弟错立身》中我们可以略知其原始概貌。此戏的第五段有一曲〔仙吕〕南北合套〔南排歌〕,全文引录如下:
〔排歌〕听说因依,其中就里:一个负心王魁;孟姜女千里送寒衣;脱像云卿鬼做媒;鸳鸯会,卓氏女;郭华因为买胭脂;琼莲女,船浪举,临江驿内再相会。
曲中“琼莲女,船浪举,临江驿内再相会”,指的就是临江驿的故事,其本事虽不能详知,但它已具备了女主人公遇浪翻船,后于临江驿内与亲人重逢等基本情节。钱南杨的《宋元戏文辑佚》中载有《张琼莲临江驿》戏的残曲二支:
〔仙吕过曲〕〔撼亭秋〕云垂四野风怒号,潇湘夜雨潇潇。点点不离杨柳外,声声乱打蓬窗闹。欹枕听,眼怎交,甫得巴得晓?
〔胜葫芦〕……对月谁人,肯负良宵。
这两曲当为张琼莲夜宿临江驿时所唱,虽系片言只曲,却于凄风苦雨中衬托出琼莲女悲婉哀怨的心境。显然《张琼莲临江驿》与后出之《潇湘夜雨》,当是扮演的同一故事,只是杂剧将琼莲改作翠鸾,至于男主人公的姓名等等则不得而知了。
也有论者认为《潇湘夜雨》是受韩玉父漠口铺题壁诗的启发,有感于社会现实而作的。韩玉父,宋南渡时女子,《宋诗纪事》卷八十七载其题漠口铺诗并序。诗云:
南行逾万山,复入武阳路。黎明与鸡兴,理发漠口铺。盱江在何所,极目烟水暮。生平良自珍,羞为浪子妇。知君非秋胡,强颜且西去。
序云:
妾本秦人,先大父尝仕于朝,因乱,遂家钱唐,幼时,易安居士教以诗。及笄,父母以妻上舍林子建。去年,林得官归闽,妾倾囊以助其行。林许秋冬间遣骑迎妾,久之杳然,何其食言耶!不免携女奴自钱唐而之三山;比至,林已官盱江矣。因而复回延平,经由顺昌,假道昭武而去。叹客旅之可厌,笑人事之多乖。因理发漠口铺,漫题数语于壁云。
《曲海总目提要》推断:“作者或因此诗序,改易姓氏,幻成关目,添入后段……”,事实是否果真如此,我们虽无从得知,但《潇湘夜雨》作为现存元杂剧中仅有的一部以男子负心为题材的作品,作者创作时恐怕是有: “警天下负心男子,为蛾眉吐气”的意图吧?
唐宋以来,科举取士取代了六朝的门阀制度,一些中小地主出身的知识分子,甚至贫寒之士也可通过科考,登上仕途。他们一旦高中,便可平步青云,跻身上流社会。而原来的贵族公卿们为扩大自己的势力,巩固自己的地位也需要拉拢这些初出茅庐的新贵们。于是很自然,婚姻就成为联结他们的纽带。有些新贵为进一步升迁,不惜抛弃发妻,入赘豪门,造成了所谓“贵易交,富易妻”的社会悲剧,这便是南戏中众多以“书生负心”为题材的作品产生的社会背景。在这些作品中,有一部《崔君瑞江天暮雪》与《潇湘夜雨》的情节类似,写的崔君瑞攀上高枝后,抛弃自己妻子郑月娘的故事,徐渭在《南词叙录》“宋元旧篇”中曾提及此戏。可惜没有全本流传,钱南扬的《宋元戏文辑佚》中辑得残曲二十九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恐怕要算“走雪”一套曲了:
〔黄钟过曲〕〔渔夫第一〕是则是路途间别,暗彤云布密四野。荒径人踪灭,古林中听得老猿哽咽。冯夷怒把银河泻,幻出冰花千万结。纷纷片片飘琼屑,舞向梅梢不见也。滚柳绵,剪梨花,乱飘僧舍。疏林外只见耍蛾儿飘粉蝶,盼行人恍若在水晶宫阙,千山岭鸟飞断绝。漫腾腾马蹄翻银蹀,趷辣辣车儿兀自辗粉辙。独钓寒江捕鱼者,向图画堪写。
〔越调过曲〕〔忆多娇〕朔风凛冽,腰肢瘦怯,凛凛眼前途路赊。手行枷遭缧绁,感叹伤嗟,怎禁受江天暮雪。
〔黄钟过曲〕〔刮地风〕刮地狂风身凛冽,怎禁受路跋涉。荒郊野旷天将暝,袜小鞋亏难走迭。拳连手共脚,滴羞跌屑。痛伤心,叹人生最苦是离别。行行袖梢儿不住遮,好扑头扑面风雪。
同是雪虐风饕之景,它既可以是“一片一片又一片,飞入梅花都不见”,又可以是“纷纷片片飘琼屑,舞向梅梢不见也”。正所谓“境由心生”,处于凄苦尤怨心境下的月娘,是绝无细数雪花的闲情的,那柳绵翻滚,梨花飞舞的雪景多么契合她纷乱的心情啊!这种“以景寓情”的表现手法虽不新奇,然而能将一场暮雪写得如银河倒泻也实属不易,可以说是写出了“神韵”吧!
到了元代,杨显之在有关故事的启示下,经过再创作,写出了传世佳《潇湘夜雨》。其剧情大致如下:北宋末年,“忠直累谏”的谏议大夫张天觉,因触怒权贵,被贬江州,携女翠鸾同行,不料在淮河里翻了船,父女失散。幸翠鸾被渔夫崔文远救起,认作义女。正巧崔文远之侄崔通赶考路过淮河渡,崔文远做主将翠鸾许配给他。翠鸾见崔通生得“身儿俊俏庞儿秀”、“性儿温润情儿厚”,心下十分高兴,谁知崔通赶考,一走三年,杳无音信。原来他已中了状元,又娶了试官之女为妻,在秦川县做了官。翠鸾千里寻夫来到秦川县,崔通欺骗后妻,将翠鸾诬为盗物逃走的奴婢,拷打之后,充军沙门岛,解差押送翠鸾途中,路遇大雨,难以行走,只好夜宿临江驿。恰巧已做了廉访使的张天觉也临时住在这里,父女彼此不知。翠鸾愁苦愤怒,啼哭了一夜,张天觉也因思念女儿屡次入梦都被哭声惊醒。第二天,张天觉追究哭声的来源,这才得与失散多年的女儿相会,翠鸾禀明情况后,张天觉大怒,让翠鸾带人去秦川捉拿了崔通及其后妻,本欲一刀斩了他们,后经崔文远说情,翠鸾感念其救命之恩,这才饶了崔通与试官女,并与崔通复为夫妻,将试官女罚作丫环。
作品最成功之处恐怕在于塑造了崔通这样一个有代表性的负心郎的形象。当初他与翠鸾结为夫妻时,曾信誓旦旦地说:“若负了你呵,天不盖,地不载,日月不照临”,一旦高中,联姻宦族就有了向上爬的机会,面对试官的招赘,崔通以为时机已到,隐瞒了与翠鸾的婚姻,欣然应允,趋炎附势的嘴脸立时暴露无遗:“能可瞒昧神祗,不可坐失机会”。当翠鸾找到崔通,对他的地位产生威胁时,他丝毫不念夫妻旧情,将发妻拷打充军,并欲暗中加害,其阴险狠毒令人不寒而栗,广大读者和观众对翠鸾这样的受害者十分同情,对崔通这样的负心汉无比痛恨,可惜故事的结局却是,崔通仍与翠鸾作夫妻,他非但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反而因岳父是堂堂廉访使而大大提高了身价,满足了向上爬的欲望。以这种委曲求全的方式作结,固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民渴望团圆的愿望,但同时也削弱了作品的思想性。远不如《王魁负桂英》这类戏的结局,王魁最后被桂英的鬼魂捉住——负心郎受到严惩,正义得到中张。
在这出戏中,“带枷走雨”一节历来为人称颂:
〔黄钟醉花阴〕忽听的摧林怪风鼓,更那堪瓮瀽盆倾骤雨。耽疼痛捱程途,风雨相摧,雨点何时住?眼见的折挫杀女娇姝,我在这空野荒郊可着谁做主。
〔喜迁莺〕淋的我走投无路,知他这沙门岛是何处酆都?长吁,气结成云雾,行行里着车辙把腿陷住,可又早闪了胯骨。怎当这头直上急簌簌雨打,脚底下滑擦擦泥淤。
……
〔刮地风〕……我捱一步又一步何曾停住?这壁厢那壁厢有似江湖。则见那恶风波,他将我紧当处。问行人踪迹消疏,似这等白茫茫水连天暮,你着我女孩儿怎过去。这场“走雨”与南戏《崔君瑞江天暮雪》
中的“走雪”各异其趣。“走雪”用词奇险,扣人心弦,而“走雨”虽然描述的是同一种心情,却力求平淡,用词浅近,它娓娓道来,如泣如诉,却更突出了翠鸾悲凉尤怨、孤苦愤怒的心境,使读者感到楚楚堪痛。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揭示了其中的道理:“元人非不深心,而所填之词皆觉过于浅近,以其深而出之以浅,非借浅以文其不深也。”杨词平淡中的蕴味,的确令人有:豪华落尽见真淳”之感。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中谈到戏曲意境时认为,戏曲意境必须是“情、景、事”三者的交融统一。戏曲意境在表现上要力求自然、通俗。语言必须“明白如话”。戏曲要在有限的境中透出无限的意,说的和李渔当是同一个意思:“妙在不工而工”吧。有人将《潇湘夜雨》与白朴的《梧桐雨》同称写雨的“双璧”,杨显之实是当之无愧的。
在对人物心理的刻画上,杨显之也有独到之处。象临江驿相会前,翠鸾父女虽同在一地却咫尺天涯互不相知。作者有意安排一个在驿内安歇,一个在馆外啼哭;一个因思念女儿难以成眠,一个因受尽折磨倍思亲父;一个屡屡被深夜悲泣惊搅,—个时时遭驿丞、解子训斥。这一对父女细腻、复杂的内心活动是通过独白形式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的。
(张天觉云)翠鸾孩儿,兀的不痛杀我也。我恰才合眼,见我那孩儿在我面前一般,正说当年之事,不知是什么人惊觉着我这梦来。皆因我日暮年高,梦断魂劳,精神惨惨,客馆寥寥。又值深秋天道,景物萧条,江城夜水,刁斗声焦,感人凄切。数种煎熬,寒蛩唧唧,塞雁叨叨,金风淅淅,疏雨潇潇。多被那无情风雨,着老夫不能合眼。我正是闷似湘江水,涓涓不断流,又如秋夜雨,一点一声愁……。
金风疏雨寒蛩,满目萧条凄凉的秋景;骨肉离散、生死未卜,满心无法排遣的愁思。作者正是用这“秋风秋雨愁煞人”的自然景致,烘托出一个年迈父亲对女儿的刻骨思念和难以倾诉的哀愁的。这段独白,悲怆沉抑之气充乎其间,寂寥苦痛之情溢于言表,真是不言情而情至深。
这时的翠鸾已是“哭干了泪眼”,“叫破了喉咽”,途路的艰辛使她“筋舒力尽浑身战,一身疼痛十分倦”,兼之思亲的煎熬,驿丞的驱赶,更令她悲愤交加:
(正旦词云)……且休提一路上万苦千辛,只脚底水泡儿不知其数。悬麻般骤雨淋漓,急箭似狂风乱鼓。定道是馆驿里好借安存,谁想你恶狠狠将咱赶出。便要去另觅个野店村庄,黑洞洞知他何方甚所。若不是逢豹虎送我残生,必然的埋葬在江鱼之腹。顷刻间便撞起响铛铛山寺晓钟,且容咱权避这淅零零潇湘夜雨。
郁积翠鸾胸中的满腹辛酸悲苦有如潮水般涌出,她的忧伤愁苦与老父的孤寂凄楚两相穿插,两相应和,感人肺腑,催人泪下。
临江驿夜哭一段,自然浑成,意味隽永,于本色之中,寓有典丽。正所谓“功侯深时,精义内含,淡语亦浓,宝光外溢,朴语亦华。既臻斯境,韵外之致,可得而言。(《中国历代文论选》引清人许印芳语)。
另外,需要一提的是《元曲选》本、《柳枝集》本所载之《潇湘夜雨》,其题目正名为“淮河渡波浪石尤风,临江驿潇湘秋夜雨”。其中所用“石尤风”之典,来源颇早。乐府《丁督护歌》五首之四日:
督护初征时,侬亦恶闻许。愿作石尤风,四面断行旅。”
对“石尤风”,人们有各种解释。如宋洪迈《容斋五笔》云:“石尤风,不知其义,意为打头逆风也。”明朱谋玮《骈雅》谓“石尤,逆风也。”托名伊世珍所作之《瑯环记》记载了石女和尤郎的故事。大意是说:有个姓石的女郎嫁给了尤郎,二人情好甚笃。后尤郎欲外出经商,石女劝阻不成,尤郎一去不归,石女相思成疾而亡,临终时发誓,今后凡有远行商船过往,她都要用大风阻航,要为天下的妻子留住丈夫。以后过往行船每遇特大逆风不能前进时,称之为“石尤风”。有人说当此之时,只要向风祈祷:石尤娘,我们为你寻回尤郎来,请放我舟行,风即停止。这可能是后人的附会。不过作者用它作题目,显然是寄寓了渴望为天下女子留住丈夫,渴望夫妻和睦团聚的美好愿望的。
到了明代,佚名作者有改本名《江雪舟记》,此戏清代犹存,因其仿《崔君瑞江天暮雪》“一字未改”,故有“近人改作《江雪舟记》,恬不知耻”(《寒山堂曲谱》注)之诮。故事与《潇湘夜雨》大同小异,说的是越州诸生郑廷玉之妹郑月娘,嫁与同乡崔君瑞。崔中第后当上了金华县令。入京途中,行至虎扑岭遇盗,被抢劫一空,只好让月娘住在王媪的饭铺中,崔君瑞独自去苏州拜见父亲的朋友苏尚书以筹措钱款。见到苏尚书后,苏提出将女儿许配给崔,崔谎称妻子已死,欣然允诺。苏家有一仆人名王卞,觉崔非良善之辈,恐其中有诈,力谏主人,惜不听从。崔知王卞怀疑自己,就借端寻衅责骂之,卞投奔姑家,其姑恰是收留月娘之王媪,月娘此时方知崔已变心另就高门,便邀王卞陪同自己和乳母赶往苏州。值崔君瑞外出,卞引月娘拜见苏女,苏女知道月娘为崔之前妻十分敬爱。谁料崔君瑞回来后却诬月娘为逃婢,大加折辱,令王卞押往越州,并嘱卞走三步便要打一棍,中途必欲置于死地方可。时值严冬大雪,月娘体弱不胜道路之苦,卞怜其蒙冤,曲相保护。行至江天驿时,雪阻难以前行,月娘与乳母坐驿廊前相对哭泣,正巧作了大官的兄长郑廷玉途经此处,兄妹相认,诉说冤情。廷玉令苏尚书速将崔君瑞押送到江天驿,而且途中也必须三步一棍,苏不敢不从。押解崔上路时也正赶上大风雪。到了驿站,崔君瑞匍匐请罪,郑廷玉与月娘痛斥他的薄情寡义。最后郑廷玉欲用上方宝剑斩崔,苏尚书急带女儿前来求情,廷玉不从。苏尚书只得请王卞代为通融,月娘因感念王卞之恩,终于同意饶了崔君瑞。
与《潇湘夜雨》相比,故事虽大致相同,甚至最后的结尾都不免“大团圆”的俗套,但在有些细节的处理上还是有所不同的。比如对负心郎,在《潇湘夜雨》中虽然也痛斥了他,却未给他以任何惩罚,而在此剧中则有所表示,比如让他也在风雪中登途赶路,并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是走三步打一棍,尽管这种惩罚过于轻微,但它毕竟表达了希望正义得到中张、恶人得到惩罚的愿望。
到了近代,以《潇湘夜雨》为蓝本的改编剧目层出不穷,如京戏、评剧等不少地方戏都有这一剧目,可见这个故事影响之大,这些戏的共同特点是大多以刀斩崔通作为结局。这样一来,正义得以中张、负心汉受到应有的惩罚,人民的愿望最终得以满足,这该是这类故事最符合人心的结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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