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忆昔在家为女时,人言举动有殊姿。婵娟两鬓秋蝉翼,宛转双蛾远山色。笼随戏伴后园中,此时与君未相识。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知君断肠共君语,君指南山松柏树。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到君家舍五六年,君家大人频有言: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蘋蘩。终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门无去处!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情满故乡。潜来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归不得。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白居易:《井底引银瓶》
这是一个令人凄然下泪的悲剧!诗中的女主人公,本是一位漂亮的少女:柔软乌黑的鬓发,宛转弯曲的双眉,衬托得她的仪容特别俏丽。她的一举一动是那样的婀娜多姿,仿佛天然是按着美的韵律进行的,令人见了都赏心悦目,赞叹不已。一天,她正和女伴们在后园中耍戏,欢快的笑声划破了周遭的空气,震荡得墙外的行人都如痴如醉。一位英俊的少年,不禁按住了他的白马,佇立在垂杨旁边,久久地望着那隔断了里外联系的围墙出神。也许是心有灵犀,也许是纯属偶然,她——这位美丽而活泼的少女,忽然跑到蔷边高处,面向墙外,露出半截身子,手撚青梅,笑容可掬。啊,这是多么容华绝代,这是多么令人魂消!他——这位英俊而多情的少年,立刻被她那娇憨的神态所吸引,心荡神迷,目光一直注视着,没有离开她的脸颊。感情之流沟通了,两个人都产生了互相爱慕的情愫。于是,少年策马走了过来,开始了相互探索心灵的对话。女郎担心对方用情不专,见异思迁;少年着急地遥指着南山的松柏,发誓说一定会象它那样坚贞,永不变心。女郎感动了,于是在一个朦胧的黑夜,瞒着双亲,离开家门,同少年一起私奔回去。哪里知道,少年的父亲是个满脑子封建礼教思想的人,他一见到这位自来的媳妇,就老大的不高兴,升起了满脸乌云,说什么“聘则为妻,奔则是妾”,不承认她的正式媳妇地位。已经落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她只有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希望以岁月的流逝来冲淡公公的偏见。谁知这位长辈竟是这样的固执,一连五六年了,还是那么个态度,不时的明指暗讽,啧有烦言。她觉得实在呆不下去了,于是只好黯然离开了这个家。可是,前路茫茫,她能往何处去呢?故乡的父母已经隔绝多年,没有通过一点信息;当年不告而别,今天还有什么面目回去?等待着她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诗中没有明确的交代;但从那结尾的喟叹,读者将不难感到这是一个深沉的悲剧。
《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作者白居易的态度,在哀怜之中无疑寓有鉴戒的意味。他在序中说这首诗的创作目的是“止淫奔也”,说明他对这个悲剧的情质还有些不正确的看法。深受儒家思想薰陶的白居易,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救济人病,裨补时阙。”(《与元九书》)中唐以来,由于工商业的活跃,封建伦理道德的日趋动摇,由文词科举进身的士人大抵放荡而不拘礼法,青年男女私自结合的韵事日益增多。反映在新兴的传奇作品里,就有很多这样的故事。白居易的好友元稹,也演出过风流旖旎的“两厢”一幕。白居易眼见耳闻,不由得泛起了一层隐忧。于是,他抓住墙头马上的传闻,写下了这首悲剧性的诗篇,并且郑重地把它放在“新乐府”讽谕类里,以垂戒世人,匡补“时弊”。
但是,这个故事的前半截太富有罗曼蒂克意味了。古希腊的女诗人、由于爱情没有得到满足而被烧得“如火焰一般炽热的萨福(拜伦语),曾经有过这样的自白:“我欲火中烧,如痴如狂。”保加利亚伦理学家基里尔.瓦西列夫在他的名著《情爱论》中写道:爱情“像一道看不见的强劲电弧一样,在男女之间产生了那种精神和肉体的强烈倾慕之情。”男女互相吸引的这种人性中的奇妙而又正常的现象,是任何人为的障碍所阻挡不住的。封建礼教作为中世纪的罪恶磐石,妄图把一切爱情之火永远掩埋在深闷的地下,但这些列火一旦遇到缺口,却仍然喷薄而出。诗中的女主人公,就是这样的一团烈火。她虽然没有作出像萨福那样坦率的自白,但她那主动、果断的行为,却宣告了人性的胜利和礼教的破产。这个故事被封建卫道者视为因触犯礼法而引起悲剧的前车之鉴(顺便再说一句,白居易对这个故事的看法具有二重性:在理性的法庭上,他持的是批判的态度;但在感情的国度里,他却倾注了欣赏和同情。同顽固的封建卫道士是不同的),却赢得了随着工商业的进一步发展而兴起的市民阶级的关注。当宋元时代市民文艺蓬勃兴起的时候,这一题材就被普遍的引入。起源于北宋熙丰、元祐间的诸宫调,据此创作出一部《井底引银瓶》。宋杂剧也据此创作出一部《裴少俊伊州》。接着是全院本,产生了《鸳鸯简》和《墙头马(上)》。可惜这些节目都没有留下剧本,我们也无从判断各本故事的发展轨迹和最后结局,只知道有些剧作给故事的男主人公取了个名字而已。
起源于南宋初年的南戏也有过一部《裴少俊墙头马上》,那是宋代末年的作品,完整的剧本已经不传,只留下佚曲十三支(《寒山堂曲谱》),由此可以窥见几个片断的镜头:男主角裴少俊到洛阳游春,到处宴赏;女主角李千金对景怀春,自伤迟暮;李千金与裴少俊一同逃走;少俊奉双亲之命,于重九上坟三日,夫妻暂时分别。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充分渲染了千金的怀春之情:
〔黄钟过曲〕〔水仙子〕闲步入名园里,这心事与谁同语?长记去年今日,病恹恹的。羞对,百紫千红破蕊。
〔前腔第二换头〕举目忽睹墙阴里,满枝头上,青青梅子垂。群芳内,独占得先结果,偏我来谐连理。
〔前腔第三换头〕微红破,入粉腮,似佳人傅胭脂。心酸情苦告诉谁?漫自攒眉镇切齿。愁无语,想渴知他甚日逢佳婿?空自恁破核儿心里人人,却似我的情人何处觅?
她闲步后园,对着“百紫千红”的繁花,正在伤神,忽然看到墙角里的一株梅树,结满了青青的梅子,于是从梅的结果联想到自己的“未谐连理”,渴望有日得逢佳婿,以慰相思:这就是她私奔的感情基础。写出了这一点,李千金的形象,比之诗歌就远为丰富了。
二
墙头马上的故事保留得最完整的,是元曲四大家之一白朴的杂剧《裴少俊墙头马上》。这个剧本不但比其原型《井底引银瓶》在故事情节上有了很大的丰富,而且在主题思想与人物性格方面有了飞跃的发展。一个以私奔的悲剧结局作为鉴戒的主题,变成了对“私奔”的合理性的正面肯定;一个在封建家长压力面前逆来顺受的女性,变成了勇敢地为自己的行为辩护、敢于捍卫自己合法利益的人。其要求受情婚姻自主的民主倾向,对宋代“存天理,灭人欲”的说教和大力宣扬封建礼教纲常,是一个有力的反拨。
工部尚书裴行俭有子少俊,洛阳总管李世杰有女千金,两家多年前曾议结婚姻,后因宦路相左,遂都不提了。一个风光明媚的春天,少俊奉父命到洛阳选拣奇花异草和买花栽子(花苗)。这时李千金已长成一十八岁,容貌绝世,才艺过人。三月上那一天,她看到了围屏上的才子佳人,不禁触景伤情,对着梅香,抒发了怀春的幽怨:
〔混江龙〕我若还招得个风流女婿,怎肯教费工夫学画远山眉。宁可教银缸高照,锦帐低垂,菡萏花深鸳鸯宿,梧桐枝隐凤双栖。这千金良夜,一刻春宵,谁管我衾单枕独数更长,则这半床锦褥枉呼做鸳鸯被。……
〔油葫芦〕我为甚消瘦春风玉一围?又不曾染病疾,迎新来宽褪了旧时衣。害的来不疼不痛难医治,吃了些好茶好饭无滋味。似舟中载倩女魂,天边盼织女期。这些时困腾腾每日家贪春睡,看时节针线强收拾。
恰好李总管那段时间因事外出,梅香就约她到后花园赏玩春景。这时候,裴少俊刚好从园外经过,瞥见了墙头上的李千金,为她的美貌所倾倒。李千金也见到了裴少俊,感情上的反应就更加炽热:
呀,一个好秀才也! (唱)
〔金盏儿〕兀那画桥西,猛听的玉骢嘶。便好道杏花一色红千里,和花掩映美容仪。他把乌靴挑宝镫,玉带束腰围。真乃是能骑高价马,会着及时衣。
〔后庭花〕休道是转星眸上下窥,恨不的倚香腮左右偎。便锦被翻红浪,罗裙作地席。(梅香云)小姐休看他,倘有人看见……(千金唱)既待要暗偷期,咱先有意,爱别人可舍了自己。
她对着骑玉骢马、脚登乌靴、腰围玉带、掩映在花丛中的那副“美容仪”,不禁产生了要与他共被同眠的想法。我们在《西厢记》中看到:张生见了莺莺,就想到要与这“多情的小姐同鸳帐”;在《金钱记》中,韩翃见到柳眉,也想到“妆点杀锦绣香风榻,风流杀花月小窗纱”。作为青年男性,有这样的狂热想法,原不稀奇;但作为女性,就需要具备更大的勇气了。李千金这种表现有没有根据呢?前面已经交代,在游园之前,她曾对着围屏,感叹“衾单枕独数更长”;因此现在有此表现,人们也不致感到过于突兀。德国大诗人哥德在《少年维特之烦恼》中说过:“青年男子谁个不善钟情?妙龄女郎谁个不善怀春?”男女两性到了青春时期,爱慕异性的意念是会自然产生的。至于其表现出来的强度,则因人而异。李千金这种为了“偷期”“可舍了自己”的想法,正反映了她与人不同的个性。
接着,裴少俊让张千替他传递一个简帖,上面做了一首诗:“只疑身在武陵游,流水桃花隔岸羞。咫尺刘郎肠已断,为谁含笑倚墙头?”寄寓爱慕之忱。李千金也马上遗梅香回了他一首:“深闺拘束暂闲游,手撚青梅半掩羞。莫负后园今夜约,月移初上柳梢头。”约他晚上到后园来相会。这真是大胆的举动——贯彻着强烈爱情欲念的举动!李千金这种敢作敢为的性格在此已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了。
好不容易捱到了晚上,一天星月出来了。这时候,李千金的心情既兴奋又紧张。她希望见到情人,但又害怕月色太明亮了。羞人答答的,不好意思。于是对月拜祷:
月也你本细如弓一半儿蟾蜍,却休明如镜照三千世界,冷如冰浸十二瑶台。禁炉瑞霭,把剔困圝明月深深拜:你方便我无碍,深拜你个嫦娥不妒色,你敢且半霎儿雾锁云埋!
她希望月色暗淡一点,暂且“雾锁云埋”,以便她能够写意地幽期密会。终于,在“风送花香,去笼月色”的环境中,她差丫环把少俊迎来了。就像磁石和铁的互相吸引,两人很快成就了好事。
冲破男女之间最重要的一道防线,需要相当的勇气。但是,被点燃起来的情欲,往往是带有某种自发性的,它不计利害,不顾后果。李千金在父亲离家、母亲已睡的情况下,得到丫环的帮助,实现了自己安排的幽会,这最后一步的跨出,是不奇怪的。然而在这一步跨出之后,怎样战胜客观障碍,为自己的行动找到合理的归宿,却是一个需要更大的勇气和毅力去克服的困难。
客观的障碍就是父母和封建礼教的干预。当李千金和裴少俊好事正浓的时候,负责管教她的奶妈出现了。千金起初哀告求怜;后来见奶妈不肯,责怪梅香,她就挺身而出,承认是自己和裴少俊两人互相爱慕的自愿结合:“是这墙头掷果裙钗,马上摇鞭狂客。说与你个聪明的奶奶:送春情是这眼去眉来。”要不是相信自己行为的合理性,断不敢如此理直气壮。奶妈要拖少俊去见官,千金就和少俊一道,反诬奶妈要了秀才买花栽子的银子,教梅香放他进来;并要挟说:“不肯教一床锦被权遮盖,可不道九里山前大会垓,绣房里血泊浸尸骸。解下这楼带裙刀,为你逼的我紧也便自伤残害,颠倒把你娘来赖!”以自杀来威胁奶妈,表现出宁死不屈的气概。应该说,奶妈对千金是疼爱的。从小看着她长大,对她的情况一清二楚,千金的怀春表现,她不会一点没有察觉。但是,作为一个官宦家庭中的奶妈,她不能不按照主人的封建道德标准,执行他们交给的管教好千金的任务。她想扼杀这段爱情,因为从封建礼教的角度来看,这是“赢奸卖俏”的淫荡行为。当千金首次要求放她两人私走的时候,奶妈说:““兀的是不出嫁的闺女,教人营勾了身躯,可又随着他去!”认为这是万万使不得的。但是当她看到千金的态度十分坚决,少俊看来又是个有才的书生时,她的心就软下来了,摆出了两条道路,让千金挑选:一是让秀才得官后再来迎娶,一是两人连夜逃走。李千金选择了后一条,走上了“私奔”的道路。
男女苟合私奔,这在古代是为人不齿的行为。对于社会地位低微的下层妇女(如妓女、婢仆、侍妾、艺人、个体工商业者之类)来说,问题可能还没那么严重,大不了是背井离乡,夫妻劳作,过自食其力的生活。若是上层妇女,则因家世、门风攸关,势必引起家长们的兴师问罪,生生拆散。所以在上层社会中,私奔的事情是比较少见的。元代四大爱情剧,除《墙头马上》的女主角是私奔的以外,其他三个剧本的都不是。《拜月亭》中的王瑞兰,马蒋世隆在逃难途中邂逅,被父亲发现,只好含泪分散。《倩女离魂》中的张倩女,只能离魂出壳,追随王文举。《西厢记》中的崔莺莺,则干脆只做了一场私奔的梦。可见私奔一事,在当时的贵族妇女中是很难办到的。李千金有这个勇气,实在难能可贵。
问题当然没有就此结束。千金走后怎样?这个严峻的问题必须回答。戏往下演,是千金随少俊回家,在后花园中一住七年,生了一双儿女。此事却瞒着翁姑,只有服侍她的老院公一人知道。然而鸡旦再密也要孵出小鸡,风波终于来了。清明节那一天,裴尚书遣夫人和少俊去祭祖,千金的一对儿女端端和重阳出来玩耍,不想碰到了裴尚书;院公正在竭力遮盖,千金却挺身而出:“妾身是少俊的妻室。”这真是石破天惊!由于这句突如其来的充满挑衅性的话,双方便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唇枪舌剑之战。一方面是封建礼教的维护者,另方面是自主婚姻的践履人,按理论,双方势力悬殊,无异于卵石相碰。然而正是在这样的境遇中,显示了千金的不屈性格。且看精彩的片段:
(尚书云)兀那妇人你听者:你既为官宦人家,如何与人私奔?……呸!你比无盐败坏风俗,做的个男游九郡,女嫁三夫!(千金云)我则是裴少俊一个。(尚书怒云)可不道女慕贞节,男效才良,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你还不归家去!(千金云)这姻缘也是天赐的!
封建礼教规定,为人媳妇,必须孝敬公姑。长辈的责骂,是不能还口的。李千金公然违背了这一律令,针锋相对地顶回了裴尚书的训斥,这是多么的“忤逆”、大胆!她的回答是简短的,然而又是坚定的、合理的,她坚持了有爱情的婚姻是“天赐”的“姻缘”的道理,驳得那道貌岸然的裴尚书哑口无言,于是老羞成怒,硬要她把玉簪磨成细针,用游丝系住银瓶汲水,如果簪折瓶坠,就要将她赶出家门。面对这无理的刁难,李千金愤然指斥:“似陷人坑千丈穴,胜滚浪千堆雪”,“坏了咱墙头上传情简帖,拆开咱柳阴中莺燕蜂蝶。”她终于被迫离开了裴家。临别前,端端、重阳抱着她痛哭:“孩儿也啼哭的似痴呆,这须是我子母情肠厮牵厮惹,兀的不痛杀人也!”这种生离死别的场面,生动地揭示了封建礼教的冷酷无情。李千金在这场斗争中,已经做了客观条件许可下可以做的事。她是带着悲愤的心情离开裴家的,但是她的不屈的、反抗的个性,已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一段描写穿插了“井底引银瓶”、“石上磨玉簪”的故事,丰富了逼休的情节。本来,在白居易的诗中,这两句诗是作为比喻意象,象征夫妻生活的好事多磨,半途而废的;剧作家白朴却加以创造性的运用,使之成为故事情节的组成部分了。
裴少俊在这场事变过程中的表现,是比较软弱的。他不敢违抗父命,口口声声说“少俊是卿相之子,怎好为一妇人,受官司凌辱,情愿写与休书便了。”但他这样做是不得已的,所以在奉父命上朝取应的同时,还偷偷地把千金送回家中,表现出他对千金的眷恋和矛盾心情。这也就是千金最后能同他言归于好的思想基础。
第四折是大团圆结局。但这个团圆不落俗套,它又一次表现了李千金的斗争性格。裴少俊状元及第,除洛阳县尹之职,到任后来迎娶千金,见了面就说:“我如今得了官也。我父亲致仕闲居,我特来认你。”又说:“我则今日就搬将行李来。”李千金却冷冷地说:“我这里住不的。”不把他的得官放在眼内,拒绝了他的要求。少俊责问她:“我与你是儿女夫妻,怎么不认我?”她说:“你道我不识亲疏,虽然是眼中没的珍珠处,也须知略辨个贤愚。”意思是说:我是懂得分辨是非的,你当初怎么对我来?少俊只好分辩:“这是我父亲之命,不干我事。……小姐,你是个读书聪明的人,岂不闻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悦,出;子不宜其妻,父母曰:是善事我,则行夫妇之礼焉,终身不衰。”这是十足的封建伦理道德,其实质是要子女绝对服从父母。裴少俊对此是奉行不渝而又以为天经地义的,可李千金却不吃这一套,她说:
〔上小楼〕凭母亲从来狠毒,恁父亲偏生嫉妒。治国忠直,操守廉能,可怎生做事糊突?幸得个鸾凤交,琴瑟谐,夫妻和睦,不似你裴尚书替儿嫌妇!
她认为:难得咱们夫妻恩爱和睦,你父亲为什么硬要拆散?在她的心目中,夫妻的爱情重于父母的意志,这同封建道德教条是背道而驰的。
裴尚书带着夫人和端端、重阳一起来了,他知道千金不肯认少俊,就亲自来见千金,搭讪着说:“儿也,谁知道你是李世杰的女儿?我当初也曾议亲来,谁知道你暗合姻缘,你可怎生不说,你是李世杰的女儿?我则道你是优人倡女。我如今和夫人两个孩儿牵羊担酒,一径的来替你陪话,可是我不是了!”问题不在于她是否为曾经议过亲的李世杰的女儿,而在于她与少俊的结合,是无媒苟合还是明媒正娶。按照封建礼教,这是是与非的分水岭。裴尚书开头的一番话,不过是自我解嘲、自寻退路的借口而已。关键是他要来认错、陪不是。像裴尚书这样一个封建家长,为什么会这样做呢?事情的契机是少俊的得官和尚书的致仕,贵贱易位,以后的日子是父凭子贵,故不惜低声下气,来向自己赶走的媳妇道歉。照道理,李千金得了这个彩头,应该是很满足了;但是不然,当裴尚出提出:“哎,你认了我吧”时,她斩钉截铁地说:“你休了我,我断然不认!”这是何等的倔强!这与封建纲常要求媳妇对公姑的顺从之道,何等不相称!只是当端端和重阳哭着要求的时候,出于母爱的天性,她才相认了。但相认尽管相认,她还要维护自己私奔行为的合理性,对公公驱逐她出门的宿怨进行报复。在接受尚书斟给她求和的酒时,又有了那么一段交锋:
(千金唱)〔十二月〕这是你自来的媳妇,今日参拜公姑。索甚擎壶执盏,又怕是定计铺谋。猛见了玉簪银瓶,不由我不想起当初!
〔尧民歌〕呀,只怕簪折瓶坠写休书!(尚书云)孩儿,旧话休题! (千金唱)他那里做小伏低,劝芳醑,将一杯满饮醉模糊。(裴少俊云)小姐,须索欢喜咱!(千金唱)有甚心情笼欢娱!踌也波蹰,贼儿胆底虚,又怕似赶我归家去!
她一口咬定,她就是不经父母之命明媒正娶的“自来媳妇”,今日只能以这样的身份来参拜公姑。这使裴尚书觉得很难堪,于是又一次搭讪着说:“孩儿也,您当初等我来问亲可不好?你可瞒着我私奔来宅内,你又不说是李世杰女儿!”没想到千金又立刻顶了回去:
父亲,自古及今,则你孩儿私奔也!
〔耍孩儿〕告爹爹奶奶听分诉,不是我家丑事将今喻古。只一个卓王孙气量卷江湖,卓文君美貌无如。他一时窍听求凰曲,异日同乘驷马车。也是他前生福。怎将我墙头马上,偏输却沽酒当垆!
于是尚书无话可说,这一场团圆就以李千金斗争的胜利告终了。
我们在这个剧本里看到的李千金的形象,同元代其他爱情戏中的崔莺莺、王瑞兰、张倩女、董秀英、裴小蛮、郑彩鸾等形象有所不同,她除了敢于追求爱情,敢于冲破“存天理,灭人欲”的思想禁锢外,还敢于作出一般女性所难于作出的私奔行为。这在反封建礼教的大胆性方面,实在达到了很高的程度。同《井底引银瓶》中的女主人公相比,她又具有泼辣、敢于理直气壮地为自己的行为辩护的特点。她不隐讳自己的私奔行为,认为自己的爱情是纯洁的,她只爱着裴少俊一个,姻缘天赐,私奔没有什么不对之处。她认为爱情应该自主,不应该由哪一个人“管着那普天下姻缘簿”。这是一种婚姻爱情的民主观点。在同封建家长作斗争的过程中,她能用这些观点去反驳对方,毫不气馁,这同《井底引银瓶》中女主人公的逆来顺受、无可奈何,有很大的差别。在故事的尾声中,她唱出了“愿普天下姻眷皆完聚”的心声,这是对一切违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的肯定和祝福,和封建礼教是背道而驰的。
当然,这个剧本也有不足之处。一是安排裴李两家原有婚约,为二人的结合提供合法根据。二是李千金过于强调她是“官宦人家”的后代,不是“娼优酒肆”中的“下贱之人”,二人的婚姻终究还是门当户对。这就冲淡了反对封建包办婚姻的色彩。
由于思想内容的民主性,《墙头马上》这个剧目在昆剧里一直保留着。俞振飞、言慧珠等且把它拍摄成舞台艺术片。可见广大人民群众是喜欢这个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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