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文学的宝库中,以男女爱情为题材的作品在各个历史时期都占有极其显著的地位。反映男女主人公悲欢离合的故事,更以其离奇曲折的情节,产生出强大的吸引力,在人民群众中广为传颂。在这类作品中,男女主人公由于种种突发的或不可抗拒的事件而长期失散,他们最终又能够重新团圆的原因,往往是由于某种巧合,并且是借助某种特殊的物品,尤其是妇女用品作为中间媒介的。宋代李致远〔碧牡丹〕一词中的“破镜重圆,分钗合钿,重寻绣户珠箔”就是对这类作品的高度概括。长期以来,破镜重圆的成语不仅成为夫妻离散后又重新团聚的形象比喻,为人们经常引用,而且其中还包含着一个曲折动人的故事。
破镜重圆的故事传说,最早见于唐代韦述编写的《西京新记》卷三:
初,杨素用事隋朝……有美姬,本陈太子舍人徐德言妻,即陈主叔宝之妹,才色冠代,在陈封乐昌公主。初与德言夫妻情义甚厚,迨陈氏将亡,德言垂泣谓妻曰:“今国破家亡,必不相保。以子才色,必入帝王贵人家。我若死,幸无相忘。若生,亦可不复相见矣。虽然,共为一信。”乃击破一镜,各收其半。德言曰:“子若入贵人家,幸将此镜合于正月望日市中货之。若存,当留志之,可卜生死。”及陈灭,其妻果为隋军所没,隋文以赐素,深为素所宠嬖,为营别院,恣其所欲。陈氏后令阉奴望日赉破镜诣市,务令高价。果值德言。德言随价便酬,引奴归家,垂泣以告其故,并取己片镜合之,及寄其妻,题诗之:“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无复姮娥影,空留明月辉。”陈氏得镜见诗,悲怆流涕,因不能饮食。素怪其惨悴,而问其故。具以事告。素憯然为之改容,使召德言,还其妻,并衣衾悉与之。
这是破镜重圆故事最早的雏形。在隋王朝统一中国的战争中,消灭南朝陈是最后一仗。灭陈的战争,使中国得到了统一,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带来了千家万户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附产品。徐德言与乐昌公主夫妻离散,是无数具有同样遭遇的家庭的一个缩影。战争,这种不可抗拒的破坏力量,使他们饱尝了离别之苦,这是他们的不幸;在战乱中生存下来,又奇迹般地重逢团聚,又是他们的幸运。在战争即将来临时,男主人公想到了死,这是自东汉末年至南北朝时期几百年间大大小小从未间断过的战争给他的昭示。在生与死的人生岔路口上,他想的是什么呢?他想到的只是自己才貌双全的娇妻很快将要落入敌国的王侯将相之门,自己作为亡国之人,即使不死,也无力使美丽可爱的公主重新回到自己身边。“我若死,幸无相忘”,既反映了他无力保护妻子,甚至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悲观情绪,又表明他希望自己能在公主心中长久地占有一席之地的心情。只要公主想着他,哪怕别人占有了她的身躯,也是无法占领她的心灵的。所以他明知“若生,亦不可复见”还是击破了一面铜镜,“各收其半”。既可作为双方久远的离别的一种纪念,又可作为互相寻找时的一件信物。由此可见他对乐昌公主的情深意笃了。乐昌公主本来就与徐德言“情义甚厚”,再加上这番临别言行,更加深了夫妻之情。所以杨素虽然对她百般宠爱,甚至还专门为她修建了宫苑,满足她的一切要求,却始终没有得到乐昌公主的心。在与徐德言相约的正月十五,派家奴去市场上卖破镜,并且嘱咐一定要卖高价。其用意有二;一是以高价引人注意,徐德言如果还活着,寻找起来可能方便些;二是如果没遇上徐德言,别人也不会高价买一面破镜,也许他由于某种原因这一天来不了,明年今日,后年今日也可能来,就是徐德言真的死了,自己也要把这半面破镜留做纪念。乐昌公主的良苦用心,由此可见一斑。徐德言所作的五言诗,有物、有人、有景、有情。镜和人同去不同归,镜圆人不圆,镜圆何用?天际高悬的一轮明月,洒下迷人的光辉,月下只有自己孤身一人,见不到娇妻的身影,何须月明?物我之间的矛盾,情景之间的冲突,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将徐德言渴望圆而不能的痛苦心情,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乐昌公主得镜而知徐德言尚在人间,见诗知其初衷未改,夫妻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聚,相思之情使她饮食俱废,形容憔悴,连杨素这样一个久经沙场,权倾朝野的权贵也为她这份思夫之情所感动,最终促成了夫妻散而复聚的圆满结局。
作品在对离别之情进行的描述中,以徐德言这一人物表达的最为充分,可以说是同一题材作品中表达最充分的,而乐昌公主和杨素的形象,在以后出现的以这一题材为内容的作品中,逐渐丰富,使这一故事更加动人。
在《西京新记》成书百馀年后,唐代孟棨的《本事诗》中,也记下了这一故事,但内容情节均有变化:
陈太子舍人徐德言之妻,后主叔宝之妹,封乐昌公主,才色冠绝。时陈政方乱,德言知不相保,谓其妻曰:“以君之才容,国亡必入权豪之家,斯永绝矣。倘情缘未断,犹冀相见,宜有以信之。”乃破一镜,人执其半,约曰:“他日必以正月望日卖于都市,我当在,即以是日访之。”及陈亡,其妻果入越公杨素之家,宠嬖殊厚。德言流离辛苦,仅能至京,遂以正月望日访于都市。有苍头卖半镜者,大高其价,从皆笑之。德言直引至其屋,设食具言其故,出半镜以合之,仍题诗曰:“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陈氏得诗,涕泣不食。素知之,怆然改容,即召德言,还其妻,乃厚遗之。闻者无不感叹。乃与德言陈氏偕饮,令陈氏为诗,曰:“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笑啼俱不敢,方验作人难。”遂与德言归江南,竟以终老。
这段记载,有《醉翁谈录》、《太平广记》等多种书籍收录,在社会上流传较广,以至人们在谈及破镜重圆故事时广为征引,甚至有人误以为它是破镜重圆故事的最早记载。这段记载与《西京新记》所记故事情节有所改动,内容也有增加。首先,徐德言破镜不再只是为了“卜生死”和添情愁之举,而加入了“犹冀相见”的目的,所破之镜是作为日后相逢时的一种信物。这里的徐德言比《西京新记》中的徐德言有着更乐观的情绪。为了昔日相约的会面,他千里迢迢地从江南故国赶到京城。一路上的经历,以“流离辛苦”四字进行了高度概括。从“闻者无不感叹”以后的内容,也是《西京新记》中所没提到的。杨素将乐昌公主还给徐德言,虽有被乐昌公主对徐德言真情所感动的因素,但主要是对杨素性格的反映。作为在统一天下的过程中功劳显赫,战后又举足轻重的越国公,完全有能力将乐昌公主据为已有,但作品中的杨素不仅使他们夫妻团圆,而且赠以厚礼,设宴送行,确实能体现杨素性格中具有侠义成分的方面。乐昌公主的五言诗,充分表达了她在对自己有情与有恩的两个男人之间的复杂心情。经历战乱之后,与丈夫久别重逢,本当欢乐。但杨素的宠爱,尤其是让她与丈夫团聚并赠以厚礼的豪侠性格,反使她不敢在丈夫面前充分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这种外部行为上的“笑啼俱不敢”所表达的内心活动的矛盾,非常耐人寻味。
到了宋元时期,以破镜重圆的故事为内容的文学作品,除了有话本小说《徐都尉》外,戏曲作品居多,中国戏曲的兴起,使这一爱情故事被搬上了舞台,宋元南戏有《乐昌公主破镜重圆》、元杂剧有《徐附马乐昌分镜》,明代以后又有《全镜记》、《破镜重圆》、《合镜记》、《新合镜记》等专写破镜重圆的戏曲作品,非常可惜的是,这些剧本都没能完整的流传下来,只有部分残曲散见于各种戏曲论著之中。虽然详细的情节内容已无法弄清,但从所存残曲看来,基本上还是在《西京新记》和《本事诗》的范围之内。清初的《曲海总目提要》中所收《全镜记》一剧,对内容有所介绍,除个别字句外,与《本事诗》所言无异。但在元传奇的残曲中,对乐昌公主如何进入杨素府中的情节上,与《西京新记》不同,《宋元戏文辑佚》中载有这样一段唱词:
〔黄钟过曲〕 〔啄木儿〕奴家是,宫院里,嫁徐郎共结姻契。因为干戈离故里,遂沽酒略饮数杯。为画粉容,将军见取,勒马向前忙擒住。便击破菱花分袂,遣福量寻消问息。
这是乐昌公主得到徐德言的诗之后,举止失常,形容憔悴,杨素询问原因时,乐昌公主的一段唱词,“福量”是家奴的名字。也就是说,乐昌公主不是隋军捉住后由隋文帝赐给杨素的,而是杨素将她捉住的。但总的说来,这并不构成对整个故事和剧中人物性格大的影响。
明清时期,还有一些演红拂故事而涉及乐昌公主和徐德言的戏曲作品。这类作品中,故事情节有很大改动,乐昌公主、徐德言、杨素的形象都产生了较大变化。这类作品主要有张凤翼的《红拂记》、凌濛初的《红拂三传》、冯梦龙的《女丈夫》等。其中,记载破镜重圆故事较完整,内容较丰富的作品,当属张凤翼所撰的《红拂记》传奇。张凤翼,字伯起,号灵墟,江苏长洲(今苏州)人,生活在晚明时期,曾作传奇七种。《红拂记》传奇共三十四出,涉及乐昌公主和徐德言的有十二出。所述破镜重圆故事与《西京新记》和《本事诗》中的记载颇异。乐昌公主被隋文帝赐与越国公杨素,与红拂女在杨府中同为乐女,“选伎徵歌,随行逐队”。二人身在豪门之内,虽然可以为伴,又受到杨素的优厚待遇,却无法弥补情感生活上的贫乏。乐昌公主的几段唱词,表露了她在杨府中的心情。
〔一剪梅〕梧桐叶落雨初收,新恨眉头,旧恨心头。
这几句采用了比兴的表现手法。第一句表面上是写秋景。梧桐是秋季落叶最早的植物之一,加上秋雨,更给人一种凄凉寒冷的感觉。这句是用借喻的手法,表达了战争如同寒雨落秋叶那样残酷,虽然已经过去,但是触景生情,所以引出了下面的话。“新恨眉头,旧恨心头”,隋灭陈的战争,给陈国带来巨大的灾难,乐昌公主与徐德言夫妻分离是众多家庭离散的一个缩影,加上自己被掠入杨府,国破家亡的痛苦心情常常溢于言表,这是新恨。旧事则不只是对往日各种美好事物的回忆,也暗含着与徐德言正月十五相见的约期。这几句,有情有景,情景交融。下面的唱词突出的表现了她对徐驸马的思念之情:
〔驻云飞〕雨散云收,漂泊浑如不系舟。愁殢新丰酒,黛锁隋堤柳。休,密约几时酬,谁知消瘦。天上人间,别恨难禁受,争怕芙蓉不耐秋,一任珠帘不上钩。
前两句仍用比喻手法,形容战争虽然已如雨过天晴,成为往事,自己却像没有缆绳系住的一叶小舟,漂流不定。借酒浇的是愁,眉头紧锁的也是愁,她愁的到底是什么呢?原来是“密约几时酬”。正月十五的约期时时萦绕在她的心中,所以每见高悬在天空的月亮,便引起一片惆怅的思絮:
〔驻马听〕凤去秦楼,一段相思半面羞,只有青鸾罢舞。金鹊惊飞,缺月含愁。妆台整□玉搔头,水晶帘旧约空回首。若问缘由,不知何日重谐佳偶。
见到残月,抚摸着怀中的半面残镜,乐昌公主不由想起秦穆公之女与丈夫双双乘凤而去的美妙传说,又想到罽宾王镜照青鸾,孤鸾悲鸣自舞而死的故事,对着残月,发出了“何日重谐佳偶”的感叹。
〔香柳娘〕见明月暗伤,见明月暗伤,旧游虚爽,谁悬明镜青天上。
这是乐昌公主见到圆月时的感伤之词。月如同明镜一样高悬在天空,又圆又亮,而自己只能暗自悲伤。圆月如镜,明亮照人,期待中的夫妻重逢还不知道能不能成为现实,残月就如怀中所揣的半镜,夫妻两两分开就是目前改变不了的事实。所以不管是月圆还是月半,乐昌公主见月必生思夫之情,这足以反映夫离妻散给她带来的无限愁思和苦痛。特别是后来红拂与李靖私奔之后,她的这种心情就更加强烈了:
〔绵搭絮〕暗怜花貌,孤枕度良宵。晓起寻欢,女伴潜踪对寂寥。忆花朝,拾翠相邀,何事恋着年少,一旦轻抛。想是难按春心,不耐冰弦月下挑。
乐昌公主一觉醒来,不见了红拂,自己一人形影相吊,孤寂之感猛然袭来。想起昔日游春时踏青拾翠,结伴而行的情形,已猜到红拂是效仿卓文君之事。曲中明写红佛“难按春心”,其实也正是乐昌公主对徐德言怀念之情的真实写照。
杨素得知红佛已经私自逃走,怕人说他轻贤好色,所以未加追赶。又问乐昌公主是不是还在思念丈夫。此时,乐昌公主再也不愿把对丈夫的思念之情隐瞒着了。于是唱道:
〔赏宫花〕你跟前怎假,我如何不念他。痛惜分连理,应自叹蒹葮,一入侯门深似海,至今顾影愧菱花。
乐昌公主毫不隐晦地将真情道出,不仅对丈夫怀念,而且把在杨府深宅大院内的孤寂之情,也明白地表述出来了。杨素听她“至今顾影愧菱花”一句,忽想起平日里乐昌公主怀中总是揣着半面铜镜,因而追问详情。此时乐昌公主便把当初破镜相约之事全部告诉了杨素。杨素深为感动,专门派了一个得力的家奴,到市场上去寻找徐德言。杨素和乐昌公主的这番问答,是对以往以破镜重圆故事为内容的小说、戏曲在情节上最重要的一次改动,也是对乐昌公主的性格和杨素形象的重新塑造。由于这一情节的改动,乐昌公主不再是完全被动等待,而是向杨素说明事情的原委和自己的决心,从而得到了杨素的帮助。这就使乐昌公主的性格更加开朗,更好地表现了她对丈夫的热恋之情。这一形象就更好地反映出封建社会中广大妇女,甚至包括大家闺秀在内的妇女对爱情的热烈追求,更加适合广大戏曲观众的审美趣味和欣赏水平,也更接近了他们的心理层次,从而使这一故事的传播,具备了更广泛的群众基础。
杨素主动派人帮助乐昌公主寻找徐德言,是对杨素形象的重大改变。在徐德言来到之前,主动帮乐昌公主寻夫,大大超出了以往作者对杨素采取的不罪其不知的态度,而是有着明显的褒义了。有人认为,杨素是个奸雄,他这样做是为了拉拢士大夫。不过我们认为,文学作品中的形象不必完全符合历史事实。更何况杨素之所以被某些人看成奸雄,乃是由于后来隋炀帝弑父鸩兄,人们迁怒于杨素罢了。就算杨素是奸雄,作品写的也不过是他性格的一个方面。在隋统一中国时,杨素也是有功的。其性格中是否有侠义的方面, 《太平广记》第一百六十六卷把他收在“义气”类之内,可供参考。
苍头卖镜和破镜重圆等故事情节在《红拂记》中无大变化,只是又增加了红拂在徐德言夫妻隐居的山中,曾劝他去找李靖,后来在边陲立功,官封丹阳刺史。全剧之中,徐德言只占了极少篇幅,人物形象及个性特征均不显著,基本上是被虚写或淡化了。
清代地方戏兴起以后,不少剧中都有破镜重圆的故事,京剧中有《乐昌公主》、《风尘三侠》、《红拂传》(二本)等,均有此事,一直流传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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