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题诗是一个流传很广、影响很大的故事。最早的来源是晚唐人范摅《云溪友议》卷下《题红怨》,记载了两个故事。第一个故事说:
明皇代,以杨妃、虢国宠盛,宫娥皆愿衰悴,不备掖庭。常书落叶,随御水而流云:“旧宠悲秋扇,新恩寄早春。聊题一片叶,将寄接流人。”顾况著作闻而和之。既达宸聪,遣出禁内者不少,或有五使之号焉。和曰:“愁见莺啼柳絮飞,上阳宫女断肠时。君恩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与谁?”
稍晚一些,孟棨《本事诗》(情感第一)也记下了顾况和诗的故事,与《云溪友议》大体相同:
顾况在洛,乘间与三诗友游于苑中,坐流水上,得大梧叶题诗上曰:“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况明日于上游,亦题叶上,放于波中。诗曰:“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帝城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欲寄谁?”后十余日,有人于苑中寻春,又于叶上得诗以示况。诗曰:“一叶题诗出禁诚,谁人酬和独含情?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
顾况是唐代很有名的诗人,他和作叶上所题的诗可能实有其事。但是从《本事诗》和《云溪友议》的不同来看,一定有不少是艺术加工的东西。除了两首诗的文字有些出入,如“将寄接流人”改成“寄与有情人”,就说得更为明快强烈了。《本事诗》还多出了一首诗,说是十几天之后,又有人得到了有题诗的叶子,正是看到了顾况和诗之后再和作的,那就未免太巧了。不过《本事诗》并没有说开头题诗的是什么人,更没有说和顾况有什么关系,结果如何。这是一篇很有诗意地小说,真实地表达了幽闭深宫的青年妃嫔的哀怨。《云溪友议》明白点出在唐明皇时代,杨贵妃一进宫,“三千宠爱在一身”了,大量的宫女不能也不敢再亲近皇帝。所以唐代有很多宫怨诗,像“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王昌龄《长信怨》)、“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白居易《宫词》)还是比较含蓄地,在哀怨中还对君王寄托着幻想。像元稹的《行宫》和白居易、元稹的《上阳白发人》等、那就是宫女们的血泪控诉了。《本事诗》里还记载了一个宫女写诗夹在棉袍里发给了守边的战士,说到今生已过也,重结后身缘”,后来事情暴露,唐明皇居然把宫女嫁给了这个战士。看来也是一篇浪漫主义的小说。这首题在落叶上的诗很可能是诗人拟作的,甚至就是顾况自己虚构的故事情节。《云溪友议》说:“既达宸聪,遣出禁内者不少。”也和把宫女嫁给边防战士一样,大概是给皇帝脸上贴金。当然,放遣宫女的事是有的,不过还有许多宫女如《上阳白发人》所说,“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
《云溪友议》记载的第二个故事,就进一步把它写成了一个团圆喜剧,使宫女的无望的爱情幻想得到了意外的满足。原文如下:
卢渥舍人应举之岁,偶临御沟,见一红叶,命仆搴来。叶上乃有一绝句。置于巾箱,或呈于同志。及宣宗既省宫人,初下诏,许从百官司吏,独不许贡举人。后亦一任范阳,获其退官,睹红叶而吁怨久之,曰:“当时偶题随流,不谓郎君收藏巾笥。”验其书,无不讶焉。诗曰:“水流何太急,深官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这个故事大概是根据前一篇改写的,时间挪到了宣宗朝,人物改成了卢渥,也实有其人。诗也不同了,“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说得比较含蓄。情节并不曲折,只是更巧了,题诗的宫人正好嫁给了拾到红叶的卢渥,真是天作之合,如愿以偿。虽然卢渥并没有和诗回寄,宫女也没有再写诗题叶,情节还不如《本事诗》那么复杂,然而它已形成了一个婚姻巧合的喜剧故事。而且在细节上也把乾枯灰色的落叶(《本事诗》作大梧叶)改变为色彩鲜明的红叶,就增添了欢乐喜庆的形象。从此红叶为媒的情节结构就成型了。
五代十国时西蜀人金利用的《玉溪编事》,有一个侯继图故事(《太平广记》卷一六○引),写的是侯继图拾到一片秋风飘来的树叶,叶上题有一首诗,他就把叶子藏了起来。五六年后他娶了一个姓任的妻子,谈起这首诗,任氏说是她写的。这个故事恐怕是摹仿卢渥故事写的,只是流水送来的红叶却改成秋风吹来的枯叶,情节更为简单,并无新意。
由五代入宋的孙光宪,在《北梦琐言》卷九里记了一个李茵的故事,前半段也有红叶题诗的情节。据《太平广记》卷三百五十四所引的文字,比今本《北梦琐言》更详细一些:
进士李茵,襄州人。尝游苑中,见红叶自御沟流出,上题诗云:流水何太急,深官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后僖宗幸蜀,茵奔窜南山民家,见一宫娥,自云宫中侍书家云芳子,有才思。茵与之款接,因见红叶,叹曰:“此妾所题也。”同行诣蜀,具述宫中之事。
后面接着写云芳子被内官田大夫遇上了。逼她跟他回去。她到前站就自缢而死,鬼魂又追上李茵,同居了几年,最后有个道士看出李茵面有邪气,云芳子才告辞而去。这个故事情节很曲折,前半段采用了卢渥拾叶的故事,时间又挪后到僖宗年代,而相遇的时机则在避乱的途中,更富于传奇性。后半段云芳子自杀后鬼魂追上李茵,表达了生死不渝的爱恋,有些像《乾月巽子》的《华州参军》和宋元话本《碾玉观音》的构思。从情节结构说,这个李茵故事在所有红叶题诗的小说中是最富有传奇性的,而且是一个很动人的悲剧,可惜《北梦琐言》的文笔过于简洁,没有写成一篇震撼人心的传奇。而原来记述这个故事的刘山甫《金溪闲谈》,又没有流传下来。后世编写红叶题诗的戏曲作家,都根据《流红记》加以铺衍,就没有注意到《北梦琐言》的李茵故事,也许是反映了广大观众喜欢看喜剧而不忍看悲剧的文化心理吧。
张实的《流红记》确实是红叶题诗故事的最完整的带总结性的一篇小说,见于《青琐高议》前集卷五,题下原注小标题: “红叶题诗娶韩氏”。张实,字子京,原书署作魏陵人。魏陵这个地名不知何在,可能指邺县(河北临漳)西魏武帝曹操的西陵。《绿窗新话》卷上《韩夫人题叶成亲》,引作张硕《流红记》。“实”和“硕”读音相近,必有一误,从字子京来看,和硕字的意义相应。作者的生平无从考查。
《流红记》根据卢渥故事改写。说是唐僖宗时期,儒士于 在秋天的晚上,看到御沟水里流下一片红叶,上有题诗(诗同上引李茵故事)。于祐把红叶收藏在书箱里,思念不止。也在红叶题了两句诗:“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放在御沟上流的水里,让它流入宫中。旁人笑他傻,又有人赠他两句诗:“君恩不禁东流水,流出宫情是此沟。”于祐考试不中,投靠到贵人韩泳门下当门客,韩泳又作主,把宫中放出来宫女韩夫人介绍给他。婚后韩氏在于祐的书箱发现了红叶,大惊说:“这是我写的诗,你怎么得来的?”于祐说明了情况。韩氏又说:“我也在水里得到了红叶,不知谁写的诗。”拿出来一看,就是于祐的诗。韩氏还说,她拿到了红叶,又写了一首诗藏在箱里:“独步天沟岸,临流得叶时。此情谁会得?肠断一联诗。”韩泳在宴会上对于祐、韩氏两人说:“你们应该谢媒人了。”韩氏说:“我和于祐是老天作合。”她提起笔来又写诗道:“一联佳句题流水,十载幽思满素怀。今日却成鸾凤友,方知红叶是良媒。”黄巢起义时,唐僖宗逃到四川,韩泳命于祐带着家童作前导,韩氏因原宫人的关系得见皇帝,皇帝就任命于祐作神策军虞候。最后韩氏生了五子三女,儿子也都做官,女儿嫁了名门,自己以命妇终老。
《流红记》对以往的故事作了不少加工,有一些新的创造,首先是把韩氏写成了主要人物。从沟水里流出的诗先传达了她的哀怨和愿望,引起了于祐的遐想,也引起了读者的悬念。后来女主角正式出场,揭开了谜底,她还写了两首诗,第三首说“方知红叶是良媒”,就点明了主题。后半篇着重写韩氏的称心如意,美满结局。依靠她的裙带风,于祐作上了官。韩氏夫荣子贵,身为命妇,还说她“治家有法度”,又似乎是一个格守礼教的贤妇了。不过,最早的叶上题诗故事,比较鲜明地表现了青年女子幽闭深宫的怨,如《云溪友议》的标题所揭示的“题红怨”,不论是“旧宠悲秋扇,新恩寄早春”,还是“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或者如顾况所和的“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等诗句,都比较深刻地揭露了封建帝王荒淫残酷,把“三千佳丽”禁闭后宫以逞私欲的罪恶。现在把它改写成了一个大团圆的喜剧,而且还一直写到了生儿育女,青紫盈门,一家富贵,君恩浩荡,那就不免表露了过多的庸俗观念。
其次,《流红记》的作者加强了诗笔。他除了袭用卢渥故事里的一首五言诗之外,又把顾况和诗中的“宫城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寄阿谁”两句,分化成于祐的“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和别人的“君恩不禁东流水,流出宫情是此沟”。又加出了韩氏的一首五绝和一首七绝,篇末又附加宰相张濬所作的一首五古:
长安百万户,御水日东注。水上有红叶,子独得佳句。子复题脱叶,流入官中去。深宫千万人,叶归韩氏处。出宫三千人,韩氏籍中数。回首谢君恩:泪洒胭脂雨。寓居贵人家,方与子相遇。通媒六礼具,百岁为夫妇。儿女满眼前,青紫盈门户。兹事自古无,可以传千古。
这是用诗的体裁又复述了一遍故事。虽然文字不多,但是讲得很完整,可以说是一首比较简明的叙事诗。《流红记》里穿插了那么多的诗,近似诗话体的小说,形成一种独特的风格。唐代传奇中有这么一派,喜欢在文中夹杂诗歌。宋代人赵彦卫《云麓漫钞》曾指出:“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宋代传奇小说又发展了这个特点,更加强了诗笔,而且也加了议论。《流红记》的末尾就有一段议曰:“流水,无情也;红叶,无情也。以无情寓无情,终为有情者得之,复与有情者合,信前世所未闻也。……”的确是一篇“文备众体”的小说。不过,比起唐人传奇来,通俗浅显得多了。
再次,《流红记》的篇幅扩展了,就因为添出了不少细节描写。以往的记载都偏重在诗,像《本事诗》就是一部诗话性质的书,所以对故事情节的发展写得不多。《流传记》是一篇传奇小说,开头一段的描写就比较细致:
唐僖宗时,有儒士于祐晚步禁衢间。于是万物摇落,悲风素秋,颓阳西倾,羁怀增感。视御沟浮叶,续续而下。祐临流浣乎,久之,有一脱叶差大于他叶,远视之若有墨迹于其上,浮红泛泛,远意绵绵。祐取而视之,果有四句于其上。
如果把这一段和前引的几篇记载比较一下,就可以看出《流红记》在拾叶这一个细节上已经作了充分的铺陈。对时间地点、环境、气氛都交代清楚了。这在小说艺术上是一个进步。人物对话也很多,于祐的话里还引用到了小说的典故。他说:“吾闻牛仙客遇无双之事,卒得古生之奇计。但患无志耳,事固未可知也。”可见作者对唐人传奇是很熟悉的,因此随口就引出《无双传》的典故。至于后面讲到唐僖宗入蜀时任命于祐为神策军虞候的情节,则是移值了僖宗宫人题诗寄金锁的故事。《唐诗纪事》卷七十八载:
唐僖宗自内出袍千领,赐塞外吏士。神策军马真于袍中得金锁一枚,诗一首云:“玉烛制袍夜,金刀呵手裁。锁寄千里客,锁心终不开。”真就市货锁,为人所告。主将得其诗,奏闻僖宗,令赴阙,以宫人妻真。后僖宗幸蜀,真昼夜不解衣,前后捍御。(这个故事《分门古今类事》卷十六引作《本事诗》,而今本《本事诗》不载。《诗话总龟》卷二十三引作《翰府名谈》,马真作马直。)
这个故事与《流红记》有一些相似之处,而神策军马真却改变为神策军虞候于祐了。于祐这个人物是从卢渥变化来的,又虚构出了韩夫人、韩泳等人物,拟托了张濬(唐代实有其人)的诗,这都是小说家的手法。
瘦竹翁(或作庞元英、误)在《谈薮》中指出“唐小说记红叶事凡四”,他列举了《本事诗》《云溪友议》《北梦琐言》《玉溪编事》四种说法,最后说:“余意前三则本只一事,而传记者各异耳。刘斧《青琐》中有《流红记》,最为鄙妄,盖窃取前说,而易其名为于祐云。”他认为《流红记》只是“窃取前说”,而没看到它有不少新的再创作,未免太苛刻了。
在《流红记》之后,还有王铚《补侍儿小名录》所引的王凤儿故事:
贞元中进士贾全虚者,黜于春官。春深临御沟而坐,忽见一花,流至全虚之前,以手接之,香馥颇异,旁连数叶,上有诗一首,笔迹谶丽,言词幽怨。诗曰:“一入深宫里,无由得见春。题诗花叶上,寄与接流人。”全虚得之,悲想其人,涕泗交坠,不能离沟上。街吏颇疑其事,白金吾,奏其实。德宗亦为感动,令中人细询之,仍于翠筠宫奉思院王才人养女凤儿者,诘其由,云:“初从母学《文选》《初学记》,及慕陈后主、孔贵嫔为诗。数日前临水折花,偶为宫思。今败露,死无所逃。”德宗为之恻然,召全虚授金吾卫兵曹,以凤儿赐之,车载其院资,皆赐全虚焉。
这首“一入深宫里”的诗是根据《本事诗》的顾况故事改造的,又把时间挪到了德宗年代,男主角名叫贾全虚,显然是假托的。《补侍儿小名录》引书多数注明出处,这一条却没有注,有可能来源还早于《青琐高议》。这个故事如此引人瞩目,不断化身出现,其翻版之多,在唐宋小说中是非常罕见的。也可以说明它确有潜在的魅力,传奇性的情节和抒情化的诗歌结合在一起,就构成了它的艺术特色。
红叶题诗故事对后世的文学有深远影响。如周邦彦〔扫花游〕词“想一叶怨题,今到何处”,〔六丑〕词“飘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就是用御沟流红叶的典故。《醒世恒言》第十三卷《勘皮靴单证二郎神》里说宋徽宗宫中出来的韩夫人听说评话,说的就是唐朝韩夫人红叶题诗的话本。元代白朴有《韩翠蘋御水题红怨》杂剧,剧本已经失传,从题目上可以知道韩夫人已经以翠 为名了。《盛世新声》等曲选里保存了一套佚曲,还可以看出这本戏的主要内容。白朴对韩夫人收到于祐和诗的细节作了淋漓尽致的铺演,更是富有新意创造。不妨摘引一些曲文来看:
〔快活三〕莫不是有谁人题诗在上溜头,怎肯道是我干休?好教我厮傒厮倖苦追求,我与你亲把河神咒。
〔鲍老儿〕展玉腕厮瑯瑯向水面上兜,更怕甚溅湿泥金衫袖。则这翠竹梢头少个钓钩,趁着这水势向东流。我则见冲开锦鳞、惊飞绿鸭、荡散白鸥;见题红泛泛、随风飐飐,顺水悠悠。
〔古鲍老〕我这里探身在岸口,将红丢丢叶儿绰在手。对着这向阳的日头,湿浸浸水痕罗帕收。浑一似血染般胭脂透。是谁将巧计搜,全不怕官司穷究,将两句诗联就。
〔柳青娘〕谁曾道是趁逐,天赐这场厮迤逗。看了这诗中意投,必定是个俊儒流。裁冰剪雪忒惯熟。若得来双双配偶,尽今生共结绸缪。则这去年前红叶上,红叶上把诗修。
……
〔耍孩儿〕往常我守椒房耽寂寞捱昏昼,今日个更添上开心症候。趁西风飘离了树梢头,送与我这一场闲闷闲愁。见了些翠裙凤翅伤秋扇,听了些绛帻鸡人根晓筹,年年池馆皆依旧。则俺这宫嫔年老,几时得叶落归秋?(据赵景深《元人杂剧钩沉》)
这一折写的是韩翠蘋在红叶题诗一年之后才见到于祐题诗的红叶,她从沟水里捞起了红叶,喜出望外,载歌载舞,在唱词里抒发她的心情,表达了她的愿望,“若得来双双配偶,尽今生共结绸缪”。然而她身在深宫,受到严密的禁锢,又怎能飞出牢笼呢?于是她又不胜慨叹:“则俺这宫嫔年老,几时得叶落归秋?”这些心理活动和舞台独白,在小说里是根本没有的。《流红记》里只写到韩夫人追述自己当时曾写了一首二十个字的五言诗,非常含蓄,非常精练。在杂剧里白朴用戏曲语言刻画了人物的性格,加强了细节描写,对这个故事作了进一步的艺术加工,就成为一种新的文学作品了。古代的小说以情节曲折见长,而戏曲则除了情节之外,还要以辞藻华丽制胜。白朴的戏曲创作,在红叶题诗故事的发展中起了夺胎换骨的作用,可惜的是全剧没有流传下来。
明代王骥德写了一本《题红记》的戏曲,全名作《韩夫人题红记》,据说是根据元人杂剧改编的。作者在例目中说明:“传中于生之字祐之,韩夫人之名翠屏,与侍儿之为玉英,皆杂得之元人诸剧中,不敢臆创。”看来有些情节还是沿袭了白朴的《题红怨》杂剧,不过韩翠蘋却改成韩翠屏了。《题红记》全剧三十六出,第一出结尾有四句题目:“唐天子开笼放凤,韩平章得婿乘龙;翠屏女怨题渌水,于状元媒倩丹枫。”大体上已经把把剧情交代清楚了。
《题红记》是明代传奇的一部代表作,篇幅很长,头绪很繁,从第二出起逐一介绍于祐和韩翠屏两家人物出场,增添了不少枝节,主要的是韩泳成了韩翠屏的父亲,官拜中书侍郎、同平章事。韩翠屏被皇帝选入宫中,又未得恩宠,于是才有红叶题诗的举动。于祐是洛阳人,他辞别了父母进京应试,就演出了庭闱春宴、趣装赴试、长安访旧、南宫春试、曲江赐宴等一系列过场戏,而韩翠屏那边,则有诏入长门、宫中春怨、御苑躬桑、金宫倦绣等剧情作为铺垫,直到第十七出《霜红写怨》,才进入正题。第十八出《金水还题》一场里于祐回赠的诗,把《流红记》里原诗的“叶上题诗寄阿谁”改成“叶上题红寄阿谁”,却有些费解。后半本写韩翠屏侥幸被放出宫闱,回到家里,父亲韩泳作主把她嫁给中了状元的于祐。翠屏心中不愿,还寄希望于红叶题诗的作者。于祐也对红叶题诗的宫女保持着幻想,不乐意接受定婚的丝鞭。幸而韩泳的侄子韩偓是于祐的好友,从中说合,于祐也就同意了。新婚之夜,翠屏不理于祐,却取出红叶准备烧掉以绝念头,于祐发现了隐秘,才知道她正是他要找的人。两片红叶。珠联璧合,终于天从人愿、喜庆团圆。这一部分的剧情分明借用了《拜月亭》的情节结构,让一对互不相识的情人被迫结婚,在绝望之中得到意外的满足。
《题红记》基本照搬《流红记》的故事,但添出了不少闲文细节,最重要的一点是多出了父母之命,韩泳选定新科状元作女婿,有些像《琵琶记》里的牛丞相,因而把男女主人公相爱之情冲淡了,尤其是把韩翠屏追求爱情自由的叛逆性格削弱了。《题红记》的曲词比较典雅清丽,据说也严守音律,但很少见场上演唱。这里摘引韩翠屏红叶题诗一场戏中的几首曲词以示例:
〔二郎神〕清秋近,这些时看腰肢消尽。叹风雨羊车无定准。凄凉金屋,阿娇难赋长门。纨扇羞裁明月韻,谁待去摧残胭粉。谩伤神,尽凭他愁肠断送青春。
……
〔啼莺儿〕御林红树交水滨,是丹枫乍经霜陨。忽西风暗度篱根,纷纷飘堕成阵。便教他青娥剪裁,也填不出这脂脂娇韵。谩怀春,柔情千点,借你寄殷勤。〔又〕看枝头红叶一瓣春,他无情可会调引。便凭他千树罗纹,空传一段春恨。怕桃源难逢阮郎,枉费你锦肠千寸。倩波神,当胡麻一器,浮出武陵津。
〔黄莺儿〕红袖佛苔痕,蘸霜毫构思新,强将翰墨传芳信。他曾酬丽情,他曾逢主恩。写春愁弃把这片霜红尽。谢殷勤,她将心事寄与有情人。
〔又〕彩笔写回文,点蝇头草又真。恰正是锦囊佳制口勾引。应教断魂,空劳费神。愿风姨水伯齐帮衬。听原因,姻缘簿里全仗你去做冰人。
《题红记》对红叶题诗的故事作了尽情的铺叙,只就题诗这一个举动就虚拟出那么多的唱词和科白,在文采上不能不说是一次再创作。不过由于头绪纷繁,在结构上显得散漫,无怪徐复祚《三家村老委谈》批评《题红记》说:“独其结构如持沙,开阖照应,了无线索。”
除了王骥德的作品,明代还有一本祝长生的《红叶记》(一作《题红记》),剧本已经失传。据《曲海总目提要补编》所记载的剧情,与《流红记》有不少差异的地方,如添出了吴子华、许春华另一对夫妻,作为陪衬。馀如韩夫人名翠琼,与许敬宗的女儿春华,都被裴寂报名选入皇宫,又因韩泳骂了裴寂,二女被贬入上阳宫,后来皇帝发觉了他们的委屈,就放他们还家,并赐婚状元于祐和探花吴子华。这本戏添出的头绪更多,构思更为离奇,传奇性更强了,不过与《流红记》原作红叶题诗的中心线索已有一定的距离,离开《云溪友议》里“上阳宫女断肠时”的宫怨主题就更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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