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先生有一首诗道:“青莲不辞世故,香山肯混江湖。天仙地仙太俗,真人唯我髯苏。”(《论诗绝句》)若从感情生活方面看苏轼,他确实不愧“真人”的赞赏。苏轼一生曾两次正娶,可惜夫人都没能与他白头偕老;在他漂泊南荒的晚年,唯一伴他的侍妾朝云也不幸早亡;更令他终生遗憾的是,因为同姓,他没能与初恋的情人——堂妹结合。所有这些经历,诗人都感受至深,并以他卓异的文笔记下了其中的甘苦。由此观之,苏轼的爱情生活尽管曲折多磨,但仍不失为丰富幸福。
十九岁时,尚在家乡攻书的苏轼娶了王弗。弗正二八年龄,是乡贡进士之女,知书、“敏而静也”。两年后已经高中的苏轼居家服母丧,服除,随父苏洵、弟苏辙还朝时,除带着妻子外,还有了长子苏迈。一家三代同游三峡,自然美不胜收,情趣盎然。后在外为官,妻子耳畔多有叮嘱。
从轼官于凤翔,轼有所为于外,君未尝不问知其详。曰:“子去亲远,不可以不慎。”日以先君之所以戒轼者相语也。轼与客言于外,君立屏间听之,退必反覆其言曰:“某人也,言辄持两端,惟子意之所向,子何用与是人言。”有来求与轼亲厚甚者,君曰:“恐不能久。其与人锐,其去人必速。”已而果然。将死之岁,其言多可听,类有识者。(《亡妻王氏墓志铭》)
英宗治平二年(1065),苏轼回京进直史馆,不久王弗病故,仅二十七岁。夫妻相处十又二年,可算是苏轼创业的阶段,苦了王弗。次年苏洵亡,苏轼护送父灵归蜀,一并迁葬妻于彭山祖营,但彼此的思情并未从此稍加淡亡。十年后苏轼知密州时,满腔怀念终于化作一曲千古绝唱——这就是有名的“记梦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故,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干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风。(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这首词抒发了诗人对亡妻自然长存的思念,痛述了失妻后的落寞凄凉。诗人想象在亡人的世界里,妻会常常独坐月下的松林思念自己吧。但他担心在二人真的相聚之时,自己饱经风霜的脸颜,恐怕妻快认不出来了,会心疼得泪流干行。诗人的感情往来于生死之间而无碍,妻的形象历历如在目下,是多么情真意切啊。
神宗熙宁元年(1068),苏轼在服除父丧三月后,续娶了王弗堂妹,王氏二十七娘王闰之。时王氏二十一岁,苏轼三十三岁,此后他们共同生活了二十六年,不曾回过四川老家。闰之为苏轼添了两个儿子,迨和过。作为大诗人的续弦,她为料理好自己的家付出了全部精力。“妇职既修,母仪甚敦。三子如一,爱出于天。”(《祭亡妻同安郡君文》)神宗元丰二年(1079)三月,苏轼知湖州(今浙江吴兴)上谢表,被变法派中的投机分子御史李定、舒亶、何正言等摭其表语,罗织罪名,指控以文字讪谤君相,于七月廿八日下狱。此即“乌台诗案”。当时苏轼以为必死,举家惊恐,又被州吏围船搜书,妻无措,责备苏轼“是好著书,书成何所得?而怖我如此!”(《上文潞公书》)把书稿付之一炬。闰之并非不理解丈夫,她的作法乃出于不得已。苏轼在“子还可责同无亮,妻却差贤胜敬通”的注中说,敬通,东汉学者,“其妻炉悍甚。仆少此一事,故有胜敬通之句。”(林语堂《苏东坡传》)
在杭州通判任上,苏轼纳朝云为妾。朝云亦姓王,是年十二岁。传说朝云是杭州名伎,恐不确。今有秦观、苏轼同题所和〔南歌子〕二首,所咏当为他人。但朝去聪慧伶俐,与苏轼很是相知。有一则故事云:
东坡一日退朝,食罢,扪腹徐行,顾谓侍儿曰:“汝辈且道是中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坡不以为然。又一人曰:“满腹都是机械。”坡亦未以为当。至朝云,乃曰:“学士一肚皮不合入时宜。”坡捧腹大笑。
(毛恶《东坡笔记》)
苏轼的〔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浣溪沙〕(道字娇讹语未成)等词,朝云最爱吟唱。“如此风调,令十七八女郎歌之,岂在‘晓风残月’之下!(《词苑丛谈》引贺裳《词筌》)其中“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已成佳句,广为传诵。
由于政敌的恶毒报复,苏轼虽年逾花甲,亦不免贬谪,最远至儋州(今海南)。到惠州(今广东惠阳)时,数妄大多辞去,伴他的只剩下朝去.二人相依为命,苏轼对朝去尤为感激,写了多首诗词。在《朝云并引》诗中,苏轼以白居易相比,庆幸自己的朝云没有像白居易的樊素那样离开自己,亲昵地叫朝云为“天女维摩”。诗中还提到朝云“尝有子曰干儿,未暮而夭”,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但为这个短命的孩子,苏轼写过若干首诗,如《哭干儿》二首,足见其对孩子及孩子母亲的疼爱。在〔人娇.赠朝云〕词中,苏轼描写了二人学佛的情景,感情带着浓厚的宗教意味。那时苏轼衷老多病,回顾自己一生的颠沛流离,希望在佛界求得一丝安慰。朝云一心随顺,也拜师学佛,过着清静、起脱的生活。可惜在惠州不及半年,朝云病故,终年三十四岁。她伴苏轼二十三年,也没能为苏轼送终,真是莫大的憾事。
苏轼把朝去的死因归于当地恶劣的气候条件和生活环境,“瘴雨吹蛮风, 零岂容迟”(《和胡西曹示顾贼曹》)、“玉骨那愁瘴雾”(〔西江月.梅〕)。为和前诗《朝云并引》,苏轼写下了《悼朝云并引》。诗从佛徒的口出:“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归卧竹根无远近,夜灯勤礼塔中仙。”更显其爱的纯真、高洁。朝云在临死前,曾诵金刚经四句偈: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后苏轼在她的墓碑上也刻下了四句:
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惟佛之归。(《朝云墓志铭》)
“浮屠”、“伽蓝”是梵语音译,指佛、佛寺。偈语以朝云为纯粹的佛徒,相信她死后灵魂可以归依于佛。
苏轼的初恋对象堂妹,我们已无法知道她的确切姓名,只知道她被唤做“小二娘”,后未嫁给了一个名叫柳仲远的儒生,住在常州附近。苏轼在杭州为官时,曾到常州堂妹家小住,归来后写了一首给杭州太守陈襄的诗:
羞归应为负花期,已是成荫结子时。与物寡情怜我老,遣春无恨赖君诗。玉台不见朝酣酒,金缕犹歌空折枝。从此年年定相见,欲师老辅问樊迟。(《杭州杜丹开时,仆犹在常、润,周令作诗见寄,次其韵,复次一首送赴阙》其一)
这首诗很怪,怪在内容与诗题所示不合。一般来讲,“成荫结子”指妇女生儿育女,“空折枝”指误了求爱时机。这些在唐代杜秋娘的唱词和杜牧的诗里已有运用,苏轼对此当是熟悉的,不会误用。而事实上,“成荫结子”也与杜丹毫无关系。看来这首诗既非单赠同事,也非吟咏杜丹,它写的只能是重见堂妹时的怅惋之情。在堂妹的陪伴下,苏轼度过了一个美好的春天,自然十分快意;但堂妹这时已儿女成行,苏轼又禁不住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及时求爱。诗末他表示自己愿意回到堂妹身边务农,以便年年与堂妹相见。苏轼的这种愧悔之情,在这一时期的其他诗中也有流露:“厌从年少追新赏,闲对宫花识旧香”(《刁景纯赏瑞香花,忆先朝侍宴,次韵》)。后堂妹死,苏轼写了《祭亡妹德化县君文》,言辞极为沉痛。
苏轼的爱情生活在其他作品中也有反映,但文人们注意的焦点集中在他和朝去的身上。《古今小说》中《明悟禅师赶五戒》一篇,写宋朝英宗年间有两个得道的高僧,师兄叫做五戒禅师,师弟叫做明悟禅师。一日,五戒记起十多年前拾得的女孩红莲已长大成人,遂生了邪念,犯了淫戒,明悟作诗醒之,五戒羞愧难当,旋即坐化。明悟大惊,怕他来世毁佛谤僧,也跟着圆寂了。后来五戒转生为苏轼,明悟则为佛印和尚,佛印知道苏轼宿业未除,一生将有几番劳苦,如乌台诗案、两次出京、贬谪海南等,所以一直跟随苏轼,不时告诫他,最后二人均归依于佛法。明陈汝元据此作《红莲债》杂剧,又以朝云为红莲的后身,认为苏轼与朝云相爱,是因为前世的俗心未死,后在佛印的指点下,苏轼和朝云都追悔莫及,入了道门。另有叶宪祖《玉麟记》传奇,亦用红莲事,今佚。这些作品都把苏轼作为一个超人看待,把他一生的坎坷解释为前世恶行的报应,把他与朝云的相爱看作前世宿缘的继续,尽管作品的部分内容确实与苏轼的经历吻合,但在根本上仍是不能成立的。
在我们看来,仕途的坎坷曲折,没有磨灭苏轼对于爱情幸福的追求,这是他的可贵之处。他身为封建士大夫,但不标榜道学、纵情声色;他也参禅修行,却不故弄玄虚,不食人间烟火;他不掩饰人的欲望和要求,又能做到入情入理,他不愧是一名伟大的诗人和诚实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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