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童话《[中国香港] 何 紫·呢喃和悠扬》鉴赏
[中国香港] 何紫
我的主人在读一本故事书,我也看到了其中一些片断,你可知道吗?这个叫《隐身人》的故事,里头描写一个无影无形的家伙,真有点儿像我——我也是无影无形的,平常我住在我主人的嗓子里,主人喜欢在晚上把我放出来,有电子琴、低音号、吉他、鼓……还有些我说不上名字的乐器伴着我,这样我就惬意地在一个灯光暗沉的空间里飞翔——我这么说,也许会使你误会我是一只小鸟,有一双翅膀,其实,我连影像也没有,哪里来翅膀呢?但我明明白白地感觉自己在飞翔,忽高忽低地飞呀飞呀,我看不清楚这个灯光暗沉的空间还有些什么,我大概是个天生的近视眼。何况,还有烟雾,带着尼古丁气味的烟雾弥漫着,所以,我实在看不见四周还有些什么。只是,每当主人要把我收回嗓子里的时候,就听到一些掌声,偶然也有些尖叫怪叫——这些声音我是认识的,因为和我一同住在嗓子里的我的好邻居,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让我向你介绍我的邻居吧——他老是爱“呢喃呢喃”的,我就叫他做“呢喃”,这算是我对他独有的爱称,正如他也对我有一个独有的爱称一样,他常亲切地叫我做“悠扬”。我们同住在嗓子里,有时又到嗓门儿附近溜达、玩耍,他真是我的好邻居呢。不过,主人把他放出去的时候,我就只能默默地在嗓子里,同样的,我被放出去“飞翔”的时候,他也只能静静地躲在屋子里。
告诉你一件使我兴奋的事: 我第一次在阳光下“飞翔”呢!主人把我放出去,那突然光亮的环境使我吃了一惊。但是,很快我就觉得那多么好呀,阳光是暖和的,还有蓝色的叫天空,白色的叫云朵——我向上飞呀,向上飞,完全没有带尼古丁味的烟雾,而且,我还看见小鸟呢,那有真翅膀的小鸟啊。我又向下飞,看见很多人——像我主人模样的人,我看到有短发的、有长发的、有白发的、有黑发的——我往下面看,只看见攒动的人头。
当我听见热烈的掌声和欢叫声时,我已经回到嗓子里了。
这一晚,呢喃和我一样高兴,我们倚在嗓门絮絮地交换消息。
“悠扬呀,”呢喃说,“你见过主人淌着泪的样子吗?不过,那绝不是他惯常悲伤的泪,我是清楚知道的。我一边替他把感谢、高兴的意思传出去,人们不停地鼓掌,我还听见有人小声地说: 他要走运了……”
不多久,又有使我更惊讶的见闻了。我真忘不了那天,主人像往常一样把我放出去,呀,前边是一个像放大了的苍蝇的眼睛,连犹豫的机会也没有,我就撞进网孔里,浑身哆嗦,然后梦幻似的飞进一道长长的隧道。只一闪就又冲出一个非常广阔的空间,奇怪啦,我看见点点星星,在黑黑的天幕上,还有,我看见一弯新月,我才明白我飞到黑夜的天空里了,向下看,是城市的高楼大厦,有数不清的竖着的天线杆,而我,大约被一种什么新科学复制成数不清的像我又不是我的无影无形的“精灵”,沿着天线,到这城市的各家各户去了……
深夜了,我又和呢喃倚在嗓门絮絮地交换消息。
“呢喃呀,”我说,“你看见过星星、新月挂在天鹅绒似的天幕上的样子吗?那情景比诗歌形容的还要美丽。我刚才在城市的夜空上翱翔,我就想起了那小燕子,那一只原本要跟大伙儿到埃及过冬天的小燕子呢。你可明白我说什么?”
“悠扬,我怎么不知道呢?这是王尔德童话里《快乐王子》的故事。主人曾经借着我把这诗一般的童话朗诵给小孩子听。当他朗诵到快乐王子把宝石做的眼珠献给穷困的人,求小燕子把眼珠衔去,而主人的眼眶也含着泪珠了。悠扬,你也像那曾经住在无愁宫的王子,第一次在城市上空,看见又饥又饿的人吗?”
“没有,我没有看见这样的情景。住在城市大厦那密密麻麻的窗子里,我隐约看见一些脸儿发白的人,都面向着一个闪亮的方箱子,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饥饿。我只知道,今天我的经历很奇妙,很奇妙,还有我经过的那梦幻似的隧道,啊,一闪而过……”
可是,这奇妙的感觉没有保持多久,以后常常如此,也就不稀奇了。我变得十分忙碌,而且除了城市的夜空,也还要常到浓浓尼古丁气味的烟雾间里。每天当我回到嗓子的时候,已经筋疲力尽,呢喃在嗓门等,我也只能摆摆手,进房子就躺到床上了。
真怀念那惬意闲情的日子。我已经像墙上挂钟上的分针,像远程飞机的引擎,但我不是钢,不是合金,我知道我是十分柔弱的……
那天,主人刚把我放出去,我就横下心出走了!
我拼命向上冲,向上冲,喘着气地飞,直到我感觉已经碰到了云端,才停下来喘气。却突然听见有人叫我——
“悠扬,悠扬啊,等等我吧!”听清楚才知道是呢喃,怎么他也跟来了?
我俩都是无影无形的,但一种感觉使我俩知道对方的存在。我本来想独自一个走的。我俩都一起离开,主人一定会十分寂寞了。
在夜空中,我俩成了真正的无主游魂。说实在的,我心里是有点儿害怕,要不是有呢喃相伴,我一定会后悔出走的。夜空中的水蒸气结聚成冰冷的小微粒,常向我碰撞,我也许快冻僵了。一颗稍亮的星星闪光也会使我发抖,还有些小飞虫,突然成群地飞过,扇起了翅膀,震得我有点儿昏眩。忽然有流萤飞过,虽然它尾巴的火光并不热,但仿佛一个火球向我袭来,我吓得惨叫,呢喃不会比我强多少,我一叫,他也像染了我的传染病,叫得比我更响。
我们向下飞去,停在一幢大厦的一个窗子上,因为里边还亮着灯,我看见一个少年人在流泪,后来听他身旁的一个妇人安慰他,才知道他是这城市一个著名的儿童合唱团的主音歌手,明天要演出,他却不知怎的,这一晚声音变得沙哑了。
我想我能够帮助他的,而且我也渴望到嗓子里去,即使是另一个人的嗓子也好。我把这意思告诉呢喃,呢喃把我推向前,说:“别犹豫了,去吧!”
啊,我来到嗓门,才知道呢喃没有跟随我。这儿空气有些药味,这位新主人咽喉上的扁桃体嫣红又肿大。他试着张口,我轻轻滑溜出去。他听见歌声,高兴得拥着身旁的妇人流出喜泪来。
但是,没想到反而坏了事。第二天他跟团友排练,指挥用非常怪异的神情看着他,叫他再唱一次,我又溜出来了,我努力做出最好的表演,以前我一定会为主人赢来热烈的掌声的,但是,指挥摇摇头,叹口气,说:“奇怪,怎么你一夜间就消失了童声啦?孩子,你长大了,你要离开我们的童声合唱团了。”我的小主人呆了,泪水又滚下来,我却羞愧得在嗓门顿脚,又恨呢喃昨夜把我推向前。而他呢?他现在去了哪儿?
小主人难过地独自走了,当走出街外,他似乎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开腔又把我放出来,我趁这机会急忙溜走了。他的沙哑总会痊愈的,那时候他会知道童声还没有消失,想想那指挥再听见他唱歌时会有什么更怪异的神情,我就觉得有趣了。
我从没有这样低飞过,顺着人行道滑溜着。唉,我怀念我的主人,我应该回到他的嗓子去啊,但是,我迷路了,人海茫茫,我到哪儿去找他呢?
哎!吓了我一跳,街口有一堆人,一个警察抓住一个贼,贼子大叫:“不是我抢呀!不是我抢呀!他们一个盲的,一个哑的,怎么能够做证人!”
奇怪,那贼子指着那“哑巴”,那“哑巴”就说话了:“你这坏蛋,连盲人的钱也抢,真坏透了!警察先生,请你记录下来,我是亲眼看见他抢那个盲人的钱包的!”
一时,看热闹的人都起哄了,有的还大叫:“哑巴说话了!哑巴说话了!”
只有我认得,那是呢喃啊!我轻唤:“呢喃!呢喃!我在找你呢!”
呢喃回到我身旁了!我们一起腾上城市的上空,看见下边的人群还没有散去,警察把手铐扣在贼子腕上,呢喃哈哈大笑。我问:“你又闹什么笑话吗?”
“我做了一件好事呢!”呢喃说,“我刚才在路上飞过,看见一个贼子动手抢一个盲人的钱包,路旁一个在行乞的哑巴看见,但他只能‘呀呀呀’地叫,那狠心的贼子一脚把哑巴踢倒,可怜他想叫喊却没有声音。这样,我立即飞进他的嗓门,贼子还没有走多远,‘哑巴’就借着我高声大叫起来了!这样,惊动了警察,终于把贼子捉住,以后的情形,你大概也看清楚了吧。如果不是听见你叫我,我还会一直留在哑巴嗓子里的。”
我听了,叹一口气,也许我又坏了事吧。哑巴知道自己能说话,他会多么高兴啊,但是,他只能有一阵子的狂喜,跟着他又恢复哑巴生涯,那狂喜会不会带来更难受、更悲痛呢?
我不敢想下去,和呢喃在这城市夜空双双低飞着,奇怪,向下的方向也是天空,还有点点星光闪烁。
“不,这不是星空,你的近视眼也许更严重了。”呢喃说,“那是海啊,上面的是夜舶的船灯,我们来到城市的海边呢——呀,你瞧,你瞧海边一个神情憔悴的人是谁?”
我只能埋怨我的近视眼,是谁呢?又有谁会引起呢喃的关心呢?
“主人!”呢喃叫道,“我看见他无望地看着海边的波光,他……他怎么啦?”
我也似乎看清楚是他了,没有了呢喃和我,他……他会怎样呢?这时候我看见他仰头对着星空,微微张嘴,在做祈祷吧。我俩没有犹豫,抖擞一下,“呼——”飞回他的嗓子去了。
“啊,家,甜蜜的家。”我和呢喃不禁高唱起来。主人颤抖着身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高兴地两手紧握着拳,呢喃呢喃,借呢喃吐他的心声:
“啊,回来了,都回来了,我的艺术生命回来了,啊!我要珍惜,我要好好地珍惜!”
中国香港作家何紫的这篇童话,把一个男演员唱歌的声音取名叫“悠扬”,把他讲话的声音取名叫“呢喃”,将它们拟人化,让两种声音活脱脱成了两个隐身的小飞人,珠联璧合地演绎了一出艺术与爱心相融合的感人戏剧。
本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声音,作者偏偏将它们推到童话的舞台上,巧妙地避开了实写它们的形的尴尬,而以悠扬的视角观照全篇,通过他的言语、行动和心理活动,连带对呢喃的观察、对话,从而使得这一对声音具象化,变成了可感知、可触摸、可观察的物质;正是得力于作者笔调的活泼、生动,展现在读者面前的呢喃和悠扬,仿佛是两个顽皮、好动、爱憎分明、怀有一颗善良之心的孩童。
既然是人的嗓音,呢喃和悠扬当然是住在他们的主人的嗓子里。他俩在人的嗓子里的生活状况,作者一路写来,极富创意而又自然、逼真。当声音的主人引吭高歌,呢喃和悠扬就从他的嗓子里飞出,在空气里翱翔。主人唱到哪里,呢喃和悠扬就飞(传播)到哪里。从飘着尼古丁烟雾的卡拉OK音乐厅到荡漾阳光的大自然,飞(传播)的空间变幻不定;从灯光暗沉的小小空间到沿着天线进入千家万户的广播电视媒体,飞(传播)的形式日新月异。
故事情节的转折也就是童话内涵深化的开始。原本随主人所欲的呢喃和悠扬,竟“横下心出走了”!这个举动显然违背客观真实,但在作者成功地塑造了呢喃和悠扬孩童似的人物形象之后,便不显得突兀,反而是可信的了。顽皮、好动、异想天开,本是孩童的天性啊!
出走的呢喃和悠扬照作者的说法“成了真正的无主游魂”。这“游”,让人联想诸如狂野、狂放不羁、放浪形骸等情态;而“魂”则是音乐之魂魄呵!作者一边放纵笔墨,一任呢喃和悠扬这一对“无主的游魂”自由自在地在人类的家园翱翔,一边又收敛视角,着意描写了呢喃和悠扬各自为人类做的一件事情: 呢喃飞进一个哑巴的嗓子里;悠扬飞进一位儿童合唱团的主音歌手的喉咙,这位歌手正因扁桃体发炎发不出声音而发愁。呢喃好心成真: 哑巴开口说话,在警察面前指证窃贼;悠扬弄巧成拙: 那位少年歌手唱出的“悠扬”的歌声不是童声(“悠扬”原本是成人唱歌的声音),致使童声合唱团的排练停顿。一是奇迹开花,一是南辕北辙,如此布局,增强了戏剧效果。但万变不离其宗,呢喃和悠扬的拳拳爱心是一样的呵。
结尾看似是幻想的敛翼——呢喃和悠扬又回到了被他俩称为“甜蜜的家”的主人的嗓子里。其实,艺术和爱心的翅膀已悄然振翅,谁说魂兮归来的呢喃和悠扬日后不会腾挪更美丽的幻想,创造更美丽的奇迹呢!
(戴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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