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濯·我的两家房东》原文、赏析、鉴赏
康 濯
明天,我要从下庄搬家到上庄去。今天去上庄看房子,分配给我的那间靠上庄村西大道,房东老头子叫陈永年。回到下庄,旧房东拴柱问了问我看房子的情形,就说明天要送我去,我没有答应他:
“我行李不多! 你个干部,挺忙;冬学又刚开头,别误了你的工作!”
他也没有答应我,他说:
“五几里地嘛! 明儿我赶集去,又顺道。冬学动员得也不差甚了,不碍事。”
第二天,我到底扭不过拴柱的一片心。他把我的行李放在他牲口上,吆着驴,我们就顺着河槽走了。
这天,是个初冬好天气,日头挺暖和。河槽里结了一层薄冰的小河,有些地方冰化了,河水轻轻流着,声音像敲小铜锣。道上,赶集去的人不多不少,他们都赶到前面去了。我跟拴柱走得很慢,边走边谈,拴柱连牲口也不管了。他那小毛驴也很懂事,在我们前面慢慢走着,有时候停下来,伸着鼻子嗅嗅道上别的牲口拉的粪蛋蛋,或是把嘴伸向地边,啃一两根枯草,并且,有时候它还侧过身子朝我们望望,仿佛是等我们似的;等到拴柱吆喝一声,它才急颠颠地快走几步,于是又很老实地慢慢走了。
拴柱跟我谈得最多的,是他的学习。他说,我搬了家,他实在不乐意哩。
“往后,学习可真是没法闹腾啦!再往哪儿寻你这样的先生啊?”
“学习,主要的还是靠自己个嘛!再说,这会儿你也不赖了,能自己个捉摸了!”
于是,他又说,往后他还要短不了上我那里去,叫我别忘了他,还得像以前那工夫一样教他;他并且又说开了,如今他看《晋察冀日报》还看不下,就又嘱托我:
“可别忘了啊!老康,买个小字典……呃,结记着呀!”
“可不会忘。”
“唉!要是有个字典,多好啊!”他自己个感叹起来,并且拍了拍我的肩膀,停下来望我一眼。他们这一湾子的青年们,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从区青救会主任那里,见到过一本袖珍小字典,又经过区青救主任的解说,往后就差不多逢是学习积极分子,一谈起识字学习什么的,就都希望着买个字典。可是,敌人封锁了我们,我为他们到处打听过,怎么也买不到,连好多机关里也找不到一本旧的;和我一个机关工作的同志,倒都有过字典,可是,他们不是早就给了农村出身的干部,就是在反“扫荡”中弄丢了。……
走在我们前面的小毛驴,迎面碰上了一头叫驴,它两个想要靠近亲密一下,就不三不四地挤碰起来;那个叫驴被主人往旁边拉开,它便伸着脖子“喔喔……”嗥叫。拴柱跑上去拉开了牲口,我们又往前走。好大一会我们都没说什么;忽然,拴柱独自个“吃吃”地笑着,脸往我肩膀上靠了靠,眯着眼问我:
“老康,你真的还没有对象吗?”
“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他问得很突然,我也就随便反问了一句:“你可准有了吧?”
“没,没,可没哩!”他的脸刷地红了,忙向旁边避开我,低下脑瓜子笑了笑,就机伶地吆喝他那牲口去了。这时候我才忽然注意上他:原来他今天穿了新棉袄,破棉裤脱下了,换了条夹裤,小腿上整整齐齐绑了裹腿,前些时候他配合八路军上前线得的一条皮带,也系在腰上,头上还包了块新的白毛巾。没有什么大事,他怎么打扮起来了啊? 他比我还大一岁,今年二十二了哩!,照乡村的习惯,也该着是娶媳妇的年岁了啊!莫非他真有个什么对象,今儿个要去约会么? 我胡乱地闪出这么些想法,就跑上去抓住他的肩膀:
“拴柱,你可是准有了对象吧? 可不能骗……”
“没,没,可没哩!”他脸上血红,忙把手上的鞭子“拍”地击打了一下,牲口跑走了,他才支支吾吾地说:“快……快……呃,眼看到啦,紧走两步吧!”
真个! 不大会儿,进上庄村了,我就忙着收拾房子。我从陈永年家院里出来,去牲口上取行李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拴柱忽然那么忸忸怩怩:他又要给我把行李扛进去,又不动手,等我动手的时候,他却又挤上来帮我扛;他好像是在捉摸着要不要进这个院子似的,还往院里偷望了两眼,最后倒还是帮我把行李扛进去了。
房东老太太嚷着:“来了么?”就颠着小脚进了屋子,手里拿了把笤帚,一骨碌爬上炕,跪着给我扫炕。房东小孩靠门边怯生生地往屋里望了两眼,一下子就发现了我挎包上拴着的大红洋瓷茶缸,就跳进来,望我一眼,我一笑,他便大胆地摸弄那茶缸去了。我跟拴柱都抽起了一锅旱烟,只见拴柱好像周身不灵活不舒展了,把刚抽了两口的烟拍掉,一会儿又取下头巾擦擦汗,一会儿叫我一声,却又没话……我无意地回眼一望,才发觉门口站了两个青年妇女。
那靠门外站的一个,是我昨天见了的,见我望她,就半低了头,扯扯衣角,对我轻声说了句:“搬来了呀?”靠门里的一个,年岁大些,望我笑笑,还纳着她的鞋底。我又望望拴柱,他把头巾往肩上一搭,说:
“我……我走……”
“你送他来的么?”
我还没开口哩,却有谁问拴柱了,是靠门外站着的那个妇女。这会儿,她把门里那个往里挤了挤,也靠进门里来了。
“我……我赶集去,顺道给同志把行李捎来的。”
“你们认识么?”
他两个谁也没回答我,都笑了笑;拴柱又取下毛巾擦汗。那个小孩这会儿才转过身来说:
“他是下庄青救会主任,我知道!姐姐你说是不?”
“是就是呗!”那个纳底子的妇女随便说了一句。
老太太扫炕扫完了,翻身下地,拍打着自己的上衣,跟我聊了两句,就问开拴柱:“你是下庄的么?下庄哪一家呀?是你送这位同志来的么?……”
“人家是下庄大干部哩!青救会主任,又是青抗先队长!”门口那个年轻妇女代替拴柱回答她娘;她抑起脸来,却又望着院子里说:“娘,集上捎什么不?”
“你爹才去了嘛,又捎什么?”
“人家也赶集去呀!”
“对,我……我得走了……”
拴柱说着,猛转过头朝那年轻妇女闪地一下偷望过去,就支支吾吾走了。当他走到房门口的时候,我看见那个年轻妇女脸一阵红,脑瓜子低得靠近了胸脯;我也看见拴柱走到院子里,又回头望了一眼,而那个年轻妇女,也好像偷偷地斜溜过眼珠子去,朝拴柱望了望;纳底子的妇女这才楞了身旁那个一眼,就推着她走了。
人们都走了,我慢慢地摆设开我的行李和办公用具。连个桌子也没有啊,只小孩给我搬来了个炕桌。不一会,老太太抓了把干得挺硬挺硬的脆枣,叫我吃,一边又跟我拉开了闲话。
趁这个机会,我知道了:这家房东五口人,老头子五十岁,老太太比她丈夫大三岁,小孩叫金锁,那两个妇女是姐妹俩,妹妹叫金凤。老太婆头发灰白了,个子却比较高大,脸上也不瘦,黄黄的脸皮里面还透点红,像是个精神好,手脚利落,能说会道的持家干才。小孩十一岁,见了我的文具、洗漱用具、大衣等等,都觉得新奇,并且竟敢大胆地拿起我的牙刷就往嘴里放;他娘拿眼瞪他,他也不管,又拿起我的一支牙膏,嚷着往外跑去了:
“姐姐,姐姐! 看……看这物件儿……”
下午,我开会回来,拿了张报纸,坐在门槛上面看。我住的是东房,西屋是牲口圈;北屋台阶上面,那两个妇女都在做针线活。妹妹金凤,看样子顶多不过二十挂零,细长个子四方脸,眼珠子黄里带黑,不是那乌油油放光的眼睛,转动起来,却也“忽悠忽悠”地有神。可惜这山沟里,人家穷。轻易见不着个洋布、花布的,她也跟别的妇女一样,黑布袄裤,裤子还是补了好几块的,浑身上下倒是挺干净。这会儿她还正在补着条小棉裤,想是她弟弟的吧,她姐姐看来却像平三十子年岁了,圆脸上倒也有白有红,可就是眼角边、额头上皱纹不少,棉裤裤脚口还用带子绑起来了,一个十足的中年妇人模样;她还在纳她的底子。我看了会报,又好奇地偷望望她们,好几次却发现金凤也好像在偷望我;我觉得浑身不舒展,就进屋了。
晚饭后,我忙着把我们机关每个同志的房子都看了看,又领了些零碎家什,回得家来,天老晚了;我点上灯,打算休息一会。那时节,我们还点的煤油灯,比农民家点的豆油灯亮得多,怕是这吸引了房东的注意吧! 老太太领着金锁进来了;大闺女还是靠门纳底子,金凤却端了个碗,里面盛了两块黄米枣糕,放到炕桌上,叫我吃,一边就翻看煤油灯下面我写的字。我正慌忙着,老头子也连连点着头,嘻嘻哈哈笑进来,用旱烟锅指点着枣糕说:
“吃……吃吧,同志,没个好物件。就这上下三五十里,惟独咱村有枣,吃个稀罕,嘿嘿!”
我推托了半天,就问老头:
“赶集才回来么? 买了些什么物件?”
“回来工夫不大。呃! 今……今儿个籴了几升子黄米,买了点子布。”
“同志!说起来可是……一家子,三几年没穿个新呀!这会儿才买点布,盘算着缝个被子、鞋面啦、袜子啦,谁们衣裳该换的换点,该补的补点呗!唉!这光景可是‘搁浅’着哩!”
老头子蹲在炕沿下面,催我吃糕,又一边打火镰吸烟,一边接着老太太的话往下说:
“今年个算是不赖哩!头秋里不是开展民主运动么?换了个好村长,农会里也顶事了。我这租子才算是真个二五减了!欠租嘛也不要了!这才多捞上两颗。”
“多捞上两颗吧,也是个不抵!”老太太嘴一翘,眼睛斜楞了丈夫一眼,对我说,“这一家子,就靠这老的受嘛!人没人手没手的,净一把子坐着吃的!”
“明年个我就下地!”金凤抢着说了句,金锁也爬在娘怀里说了:
“娘,我也拾粪割柴火,行吧?娘!”
“行,只怕你没那个本事!”
“只要一家子齐心干,光景总会好过的。”
我说了这一句,就吃了块糕。金锁问他爹要铅笔去了,金凤忙从口袋里掏出根红杆铅笔来,晃了晃:
“金锁,看这!”
姐弟俩抢开了铅笔,老太太就骂开了他们;门口靠着的妇女嚷着,叫别误了我的工作;老头子才站起来:
“锁儿,你也有一根嘛,在你娘那针线盘里,甭抢啦!”
锁儿跑去拿铅笔去了,人们也就慢慢地一个个出去。金凤走在最后,她掏出个白报纸订的新本本,叫我给写上名字,还说叫我往后有工夫教她识字,这么说了半天才走。
我送到屋门口,望望回到了北屋的这一家子,觉得我又碰上了一家好房东,心眼里高兴了。实在说:下庄拴柱那房东,我也有点舍不得离开哩!
往后的日子,我又跟在下庄一样:白天紧张地工作,谁也不来打扰:黑夜,金凤、金锁就短不了三天两头地来问个字,或就着我的灯写写字。我又给这村冬学担任讲政治课,跟这村人就慢慢熟识了,有的时候,金凤还领着些别的妇女来问字,她并且对我说:
“老康同志!你可得多费心教我们哟!要像你在下庄教……教……教拴柱他们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在下庄教拴柱他们?”
“我怎么不知道呀?”
另外两个妇女,不知道咬着耳朵叨叨了两句什么,大家就叽叽喳喳笑开来。金凤扭着他们就打闹,还骂着:“死鬼!死鬼!”扭扭扯扯地出去了。
拴柱往后也短不了来。有一回,他来的时候,陈永年老头子出去了,老太太领着金锁赶着牲口推碾子去了。他还是皮带裹腿好装扮,随便跟我谈了谈,问了几个字,就掏出他记的日记给我看;那也是一个白报纸打的新本本,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本本似的。我一面看,一面说,一面改,并且赞叹着他的进步。这工夫,房东姐妹俩又进来了,拴柱可又好像满身长了风疙瘩,周身不舒展起来。
今天,姐姐在做布袜子,她靠炕边的大红柜立着,还跟往日一样,不言不语,低头做活。金凤是给她爹做棉鞋帮,她可嘻嘻笑着,走近炕桌边,看拴柱的日记:
“这是你写的么,拴柱?”
“可不!”
“写了这么半本本了呀!”
拴柱好像不乐意叫金凤看他的日记,想用手捂着,又扭不过我硬叫金凤看。拴柱只好用巴掌抹了一下脸,离开炕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对金凤说:
“人家拴柱文化可比你高哩!”
“人家大干部嘛!”
“甭说啦,甭说啦!”拴柱把他的日记本抢走,就问金凤:
“你学习怎么样啦?也该把你的本本给我看看吧!”
“甭着急!我这会儿一天跟老康学三个字,怕赶不上你?”
“拴柱,我说你怎么知道她也有个本本啊?”
我这么一问,拴柱脸血红了,就赶忙说开了别的事。后来,又瞎扯了半天,他又问了问我买小字典的事,就往外走。金凤追了上去:
“拴柱!你回去问问你村妇救会……”
下面的话,听不清,只好像他们在院子里还叽咕了半天。金凤她姐望了我一眼,又望了望院子外面,忽然不出声地叹息一声,也往外走。
“我说:你怎么也不识个字?”我无意地问了问金凤她姐。她又叹息了一声:
“唉,见天愁楚得不行,没那个心思!……人也老啦!”
她对我笑了笑,就走了。这个女人有什么愁楚心事啊!她那笑,就好像是说不尽的辛酸似的……说她老么?我搬来以后,还见到过好多回,她和她妹子,和村里青年妇女们一道,说笑开了的时候,她也是好打闹的,不过像二十五六子年岁呀!她……她很像个妇人了,她出嫁了么?
那时节,是一九四○年,晋察冀边区刚刚在这年进行了民主大选举,八路军又打了好些胜仗,消灭了不少日本鬼子;中国共产党中央晋察冀分局,还在这年八月十三,公布了对边区的施政纲领二十条。冬学的政治课,就开始给老百姓讲解这“双十纲领”了。边区老百姓是多么关心这个纲领啊!我每回讲完了一条纲领以后,第二天或是第三天晚上,金凤就要跑到我这里来,叫我再把讲过的一条给她讲一遍;他爹也每回来听,老太太和金锁也短不了来,连对学习是那么冷淡的那个房东大闺女,偶尔也来听听。他们一边听,有时还提出许多问题来;讲到深夜,他们似乎也不睏。有时候金锁听着听着,就爬在娘怀里睡着了;有时候,他又会站在炕上,抱着我的脖子,一连串问我:“共产党是怎么个模样的啊? 你见过共产党么?怎么共产党就这么好啊……”逢当这时候,坐在我对面的金凤,就要瞪着眼横她弟弟,直到老太太把金锁拉走了,她才又静静地望着我,眼珠子“忽悠忽悠”地转着,听半天,又爬在炕桌上,在她的小本本上记个什么……
这是个平静的家庭。冬闲时节,女人们做针线,老头喂喂猪,闹闹粪,小孩也短不了跟爹去坡里割把柴火,老太太就是做饭,推碾,喂鸡。边区民主好天地,他家租种的地又减了租,实在说,光景也不赖啊! 一个月里面,他们也吃了个三两顿子白面哩!
可是,凭我的心眼捉摸,这个家庭好像还有点什么问题:一家子好像还吵过几回嘴。只是他们并没有大嚷大闹,而且又都是在屋子里嚷说的,我怎么也闹不清底细。我问过他家每一个人,大家却都不说什么,只金锁说了句:
“姐姐的事呗!”
“姐姐的什么事?”
“我不知道!”
有一回,我又听见他们吵了半天,忽然老头子跑到院子里嚷起来了。我忙跑出去,只见陈永年对着他家北屋,跳着脚,溅着唾沫星子直嚷:
“我……我不管你们这事!你们……你们自个拿主意吧!我不白操这份心!”
说着,他就气冲冲地往外走去,我问他,他也没理。北屋里干什么呢?谁抽抽搐搐地不舒展啊?我问金锁,他说是他大姐啼哭啦!我不好再问,只得回到屋子里发闷。
不过,他家一会儿也就没了什么,好了,又回复平常的日子,我也就不再发急了。
这一天晌午,我给妇女冬学讲了“双十纲领”,晚上,房东们早早地就都来了。
“我还有工作哩!”我说,“明啦讲行么?”
大闺女却忽然跟平常不同,笑着说了话:
“就今儿个吧!你讲了我们就……”
“讲吧,老康同志!”金凤也催我,我只好讲。一看,老头子没来,我问了问他是不是要听?人们都说甭管他啦,我就讲开了。
今天讲的是“双十纲领”第十四条。我隔三五天讲一条,讲的日子也不短了!这会儿,已经是腊月初,数九天气,这山沟里冷起来了,今早上飞了些雪片,后来日头也一直没出来,我觉得浑身凉浸浸的;我把炕桌推开,叫他们一家子都上炕,围着木炭火炉坐着。房东的大闺女,把手里的活计放在大红柜上,却不上炕,站在炕沿边,低头静听。老太太的眼一直没离开我,我说几句,她就“呵!呵!”念叨着。金凤却有好多问题。今天我讲的是关于妇女问题的一条:妇女社会地位啦,婚姻啦,童养媳啦,离婚结婚啦……金凤就一个劲儿问:“怎么个才算童养媳啊?为什么男二十女十八才叫结婚啊……”她姐姐,也不时抬起头来,偷偷地望我。
外面忽然刮起一阵大风,“呜——呜”地绞着,没关得严实的房门,突地被刮开了,炕桌上的煤油灯火苗也晃了两下。爬在我大衣里面睡着了的金锁,往我身边更紧地挤了挤,迷糊地哼着,“娘,娘……”我的窗子外面,却好像有个什么老头子被风刮得闷咳了两声;我忙问是谁,金凤也突然叫了声:“爹!”却没人答应。房东大闺女关了门,我又说开了。
今天说的时间特别长,金凤的问题也特别多。他们走了,我实在累了,却不得不还开了个夜车,完成了工作。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胡乱吃了点饭,出去开了个会,回来房东家已经做午饭了。房东大闺女在北屋外面锅台边拉风箱;屋子里,老太太好像又跟谁在嘀咕什么。只听见大闺女忽然把风箱把手一推,停下来,对屋里嚷:
“娘! 你那脑筋甭那么磨化不开呀! 眼看要憋死了我的,又还要把金凤往死里送么? ……你,你也看看这世道!”
屋里说了些什么,我没听见。我这两天工作忙一些,也没心思留心他们的事了。
我们机关里整整开了三天干部会。会完了,我松了口气;吃过早饭,趁天气好,约了几个同志,去村南球场上打球。就在那道口上,忽然看见陈永年老头子骑着牲口往南去。我好像觉着这几天他心眼里老不痛快似的,而且差不多好几天没跟他说话了,这会儿就走上去问了问他:
“上哪去?”
“嘿嘿,看望个亲戚。”
看他那模样,还是不怎么舒展。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打了会子球,回到家里。刚进院,房东大闺女就望着我笑。金凤忙扯她姐姐的衣角,打她姐姐。她姐姐却还对我笑,我也不自觉地笑起来,问是怎么回事,金凤却低着头跑进屋里去了。金锁问我:“你们这几天吃什么饭啊?”他大姐也问我:“明儿你们不吃好的吗?”我说:“我几天尽吃小米。”到底怎么回事? 为什么又问这? 我还是不知道。房东大闺女这几天不同得多,老是诡诡谲谲地对我笑;而金凤,却是见了我就低着头紧着溜走了,一句话也不说,也不问字了,也不学习了,连冬学上课的时候,我望她一眼,她就脸红:这才真是个闷葫芦!
第二天,我见金凤捉了只母鸡在杀,又见她家蒸白面馒头:这出了什么事? 而且,这一天金凤更是见了我就红着脸跑了,她姐姐还是望着我笑。我憋闷得实在透不过气来。下午,老太太忽然拖我上她家吃饭去。我吓得拼命推辞,她可硬拖,金锁也帮她拖。我说:
“那么着,我要受批评哟!”
“批评! 你挨揍也得去! 特地为你的,有个正经事哩!”
我红着脸,满肚子憋闷,上了北屋。屋里,炕桌擦得净净的,筷子摆好了,还放了酒盅,金锁提子壶热酒进来,老太太就给我满酒。我慌乱得话也说不出,却忽然听到窗子外面锅台旁边两个女人细声地争吵起来了:“你端嘛!”“我不!”“你不端拉倒!又不是我的事情! ‘吃吃吃’……”一阵不出声的笑,像是金凤她姐。又听见像金凤的声音:“我求求你!”“求我干什么?求人家吧! ‘吃吃吃’……”“个死鬼!”于是金凤脑瓜子低得快靠近胸脯,端了一大盆菜和馒头进来了;她拼命把脸背转向我,放下盆,脸血红地就跑了,只听见外面又细声地吵笑起来。
老太太硬逼着我喝了盅酒,吃了个鸡爪子,才把金锁嚷出去,对我说开了话:
“那黑夜你不是说过么,老康?这会儿,什么妇女们寻婆家,也兴自个出主意?两口子闹不好,也兴休了?……呃,你看我又忘了,是……是兴离婚么?唉!就为的这么个事!你……老康,你不知道我是好命苦哟!”
老太太隔炕桌坐在我对面,上半身伸向我,说不两句就紧着扯衣角擦眼睛;刚擦完,我见她的眼泪又“扑簌扑簌”往出涌。她狠狠地闭了下眼睛,就更俯身向我说:“俺那大闺女,十六上给了人家,到如今八年啦!她丈夫比她大十岁,从过门那工夫起,公婆制的她没日没夜地受,事变啦,还是个打她哩!饭也不叫吃!唉……甭说她整天愁楚得不行,我也是说起来就心眼痛哩!闺女,闺女也是我的肉啊!”
老太太又啼哭得说不下去了。我可吃了一惊:那个女人还只二十四岁!我问了:
“她什么工夫回来的?”
“打年上秋里就回了,不去了。婆家年上来接过一回,往后就音讯全无,听说她男人还……唉,还瞒着人闹了个坏女人哩!可怎么会想到她?她也发誓不回啦!婆家又在敌区的。”
“那就离婚呗!条件可是不差甚呀。”
我心里头早被这些情由和老太太的啼哭闹得发急的不行,老太太可又说:
“老康!不,先说二闺女吧。大闺女闹上个这,二闺女差不大点也要闹下个这! 金凤嘛,今年个十九,十四上就许给人家了呀! 男的比她大七岁,听说这会儿不进步,头秋里闹选举那工夫,还被人们斗争来哩! 那人嘛,我也见过,呃,……你,你,你吃啦,老康!”
她又给我满上酒,还夹了一大块鸡肉:
“人没人相的,不务庄稼活,也是好寻个人拉个胡话,吃吃喝喝,听说也胡闹坏女人哩。头九月里,也不知道他赶哪儿见着我金凤一面,就催亲了,说是今年个冬里要人过门!金凤死不乐意,她姐也不赞这个成,我就一个劲拖呗! 拖到这会儿,男家说过年开春准要娶啦! 你说,老康,这,这可怎么着? 我,俺这命也是……”
“那可以退婚嘛!”
“你说怎么个?”
“不只是说定了么?这会儿,金凤自己个不愿意,要是男的真个不进步,那也兴退婚,也兴把这许给人家的约毁了呀。”
“那也兴么?”
“可兴哩!”
老太太眼一睁,嘘了口白气,像放下块大石头似的,又忙叫我喝酒;我喝了两口,也松了松劲,朝门口望望,见门槛上坐的好像是老太太的大闺女,半扇门板挡了,看不怎么真。忽然,我又发现我背后的纸窗外面,好像有个什么影子在隔窗偷听,就忙回过头望,于是那个人影子赶紧避开了;我又回过来给老太太说话,可好像觉得窗外的影子又闪回来了。我想起了那天黑夜,为了什么我讲到离婚的时候,金凤她姐直楞楞地看着我而“双十纲领”上是没有提到退婚这件事的,我也忘了说;金凤那黑夜直到走的时候,还好像有个什么问题要开口问可又没开口的……
“老康! 我家计议着就是个先跟金凤办了这事,回头再说我大闺女的。那离婚,不是那条领上说兴的吗?自打那黑夜,我大闺女可高兴了哩!她那个,慢着点子吧!唉!那黑夜,你看,你又没说金凤这也行的!闹得咱们家好吵闹了一场!”
老太太抿着嘴,好像责备我,可又笑了。
“你想:结了婚还兴离,没结婚的就不兴退吗?”
“咱们这死脑筋嘛!唉……说是说吧,我可还是脑筋活化着点,我老头子就是个不哩!这不是,争吵得他没法,他出门去打听金凤男家那人才去了哩!呃,等他回吧!”
“行!没问题!只要有条件,找村里、区里说说,就办了。”
院里,两个女人又吱吱喳喳吵闹开了。金锁进屋来,他娘抱他上炕吃饭,我就硬下炕走了。我走到院里,金凤她姐拍着巴掌笑起来;我叫她们吃饭去,金凤脸血红地溜过我身边,就紧着跑进了北屋。她姐对我笑了笑,追着她妹子嚷:
“哈,兴啦,兴啦,兴啦……”
往后,他们一家好像都高兴了些,只是陈永年老头子回家来以后,还是不声不响,好几天没跟我说话;我只见他每天在街里,不是蹲在这个角落跟几个老人们讲说什么,就是蹲在那个角落跟村干部讲说什么。不多日子以后,村干部们又跟我说过一回金凤的事,并且告诉我:金凤那男人着实不进步,还许有问题哩。又过了几天,我从村干部那里打听到:区里已经批准金凤解除婚约了。我回得家来,又问了问金凤她姐,她也源源本本地告诉了我,她并且说:等开了春,她也要办离婚了哩!
想不到这么一件小事,也叫我高兴得不行,我并且也不顾金凤的害臊劲,就找她开玩笑了。这么一来,金凤变得一点也不害臊了,又是认字又是学习的,并且白天也短不了一个人就跑到我屋子里来,有时候是学习,有时候却随便来闹一闹。我觉得这不很好,又没恰当的话说,就支支吾吾地说过几句;这一来,金凤她姐就冲着我笑了:
“哟! 老康同志,你也害臊咧!”
“你是领导我们老百姓教育工作的呀! 你也封建吗?”
我也不觉红了脸。好在这么一说,往后金凤白天也不来了,晚上来,也总是叫上她娘,她弟弟,或是她姐姐,或是别的妇女们同来,这倒是好了。
日子过得快,天下了两场雪,刮了两回风,旧历年节不觉就到了。这天上午,我正工作,忽然,拴柱跑来了。他大约有二十来天子没来过了吧。今儿个还是皮带裹腿打扮,脑袋上并且添了顶自己做的黑布棉军帽,手上还提了个什么小包包。
“没啥物件,老康,这二十个鸡蛋给你过年吃。”
我真要骂他!又送什么东西啊!他把日记本交给我看,一眼看见我炕桌上放了一本刚印好的《秧歌舞剧本》,就拿去了。
“哈! 正说是没娱乐材料哩! 这可好了!”
我工作正忙,就说今天没时间看他的日记。他说不吃紧,过两天他再来拿。房门外,是谁来了,拴柱就跟外面的人说开了话。是金凤!两个人细声细气地说什么啊?后来还同到我屋子里,两个人靠大红柜谈着。可惜我埋头写字去了,一句也没听。
过了年,拴柱来得更勤,差不多三五天、七八天总得来一回。每回来,总是趁我晌午休息的时候,一进院子就叫我,我走出去,叫他进来,他又不肯进来了;他总是在院里把日记给了我,或者讲说个什么事,就急急地走了。后来,我并且发现:白天,金凤姐妹俩总坐在北屋台阶上做针线的;每回拴柱来了,金凤马上就进北屋去了。他俩好多日子没打过招呼、说过话的;我可迷糊不清了! 到底又是怎么回来?村里面可是谣传开来,说金凤和拴柱自由咧,讲爱情咧……我问金凤她姐,她只说:
“他们早就好嘛! 这些日子,不知道怎么个的,我问金凤,她也不说,你问问拴柱吧。”
拴柱也不跟我说什么,逢当我问到这,他只红着脸笑笑,叫我往后看。
往后,村里面谣言更厉害,村干部和我们机关的同志还问起我来了。我知道什么啊?我只知道:拴柱还是不断来找我,问学习什么的;也不进我住的屋子,也没见他跟金凤说过半句话;他一来,金凤又赶紧上北屋去了。再说别的嘛,只是我发现,这些日子金凤也短不了出去的。有一回,金锁忽然从外面急急地跑进来,大声嚷着:
“啊啊……二姐跟拴柱上枣树林里去了啊,啊……”
“嚷什么哩?”老头子向金锁一瞪眼,金锁又说:
“我见来着嘛!”
“你见,你见……你个狗日的!”
老头子顿着脚,就跑进北屋,乱骂开了。我拉过金锁问,也没问出个什么情由。只是村里谣言还很重。老头子陈永年脾气好像更大了,好多日子没跟我说什么话,还短不了随便骂家里人;但是,金凤来了,他可不骂金凤,只气冲冲出去了。
天气暖和起来,开春了!杨花飘落着,枣树冒出了细嫩细嫩的小绿叶,也开了水绿水绿的小花朵朵,村里人们送粪下地的都动起来了。这天后晌,我吃过晚饭,也背了个铁锨,去村西地里,给咱们机关租的菜园子翻地。傍黑,我回来的时候,一个同志找我谈谈问题,我们就在地边一棵槐树下坐着,对面不远,大道那边,日头的余光正照在我们住的院子门口,那门口外面,一大群妇女挤着坐着,在赶做军鞋,吱吱喳喳地闹个不止。忽然我见拴柱背着个锨,从大道北头走来,我记起了他还有一亩山药地在上庄北沟里。正在这当口,我房东家门口的妇女怕也是发觉了他,都赶紧挤着扯着,没有一个说话的,而且慢慢地一个个都把小板凳往大门里面搬,都偷偷溜到门里坐去了。拴柱忽然也周身不舒服似的,那么不顺当地走着,慢慢地,一步一个模样。门外面只剩下金凤一个人了,她好像啥也不知道,楞楞地回头一望,就赶紧埋下脑瓜子,抿紧嘴做活。我撇开了身边那个同志,望着前面,见拴柱一点也没有看见我,只是一步一步地硬往前挪脚步;直到他走过那个大门口好远,要拐弯了,这才回过头朝门口望了望,又走两步,又停下来回头望;他停了好多回,也望了好多回;而大门口这边,我明明看见,金凤也从埋着的脑瓜子下面,硬翻过眼珠子,“忽悠忽悠”地也直往前面望哩。
这天晚上,我没有睡好觉。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下庄找拴柱去了。
拴柱还没起来,他娘、他哥、他嫂迎着我,一边给我端饭,一边说:
“他这几天也不知道怎么闹的,一句话也不说,身子骨老是不精神。说他有病吧,他说没,见天吃过饭还就是个下地里闷干!”
“不要紧,我给他说说就行的。”
我拉拴柱起来,吃过饭,就跟他一道下地。我们坐在地边上,我问他:
“怎么个的? 干脆利落说说吧!”
他可一句话也不说。我动员了好久,他还是闷着个脑瓜子。我急了,跳起来嚷着:
“你怎么个落后了啊?你还是个主要干部哩!”
他这才对我笑笑,拉我坐下,说了一句:
“干脆说吧,我早就想请你帮个忙哩!”
“那还用说? 一定帮忙嘛! 你说吧!”
“我跟金凤早就好啰! 我俩早就说合定了的哩!”
“那怎么不公开?”
“笨人嘛!臊的不行,谁也不知道怎么说,也不知道跟谁们说!”
“这会子你们怎么老不说话了呀?”
“嘿……说得才多哩!”
拴柱一把抱住我的脖子,笑开了。我问他,他说:他每回上我那里去,就是去约会金凤的;他们都在枣树林僻静角落里说话。他每回到了我住的院里,金凤就回北屋去,用缝衣裳的针给他做记号,要是针在窗子靠东第五个格子的窗纸上通三下,就是三天以后相会,通四下就是四天以后;在第七个格子上通三下,就是前晌,通五下,就是后晌。他这么说着,我可揍了他一拳头,仰着脖子大笑;他脸上一阵血红,马上把头埋在两个巴掌里,也“吃吃”地笑。我跟他开了个玩笑:
“你们没胡来么?”
“可不敢!只像你们男女同志见面那样,握过手。”
我又揍了他一拳。他臊的不行,就做活去了。我向他保证:一定成功!就回到了他家。他娘、他哥听了我的解说,都没有什么意见。回到上庄,我跟房东老太太和金凤她姐说了,他们也说行,最不好办的,就是陈永年老头子了。晚上,我把他约来,很耐心地跟他谈了谈。他二话没说,直听到我说完,才开口:
“这事吧,我也不反对,反正……老康,我对你实说:咱们这老骨头,别看老无用啦,可这心眼倒挺硬,这死脑筋也轻易磨化不开的。嘿嘿,”他对我笑了笑,吸了口烟,“咱们这脑筋,比年轻人这新式脑筋可离着远点子哩!我跟我那些个老伙计们说道说道再说吧!你说行不?哈哈……”
这以后,事情还没有办妥,我可要下乡了。我把事情托给了村干部,又给区里青救会和妇救会写了封信,就往易县工作去了。
下乡时候,我还老惦记着这件事。好在,二十来天很快过去了,我急急往回走。道儿上,在山北村大集中,无意中发现了一本从保定来的《学生袖珍小字典》,我马上买了。我很可惜,为什么这小字典只一本啊!回得家来,金凤见了这,听说是小字典,就抢过去了。我急的不行,我说那是拴柱叫我买了一年多的啊!她可硬不给我,只问我多少钱;我一气,就不搭理她了。
两天以后,我汇报完了工作,村干部告诉我:拴柱和金凤的事成功了!两家都同意,区里也同意,正式订了婚。我回到我住的地方,高兴地就直叫金凤。金凤跟她娘推碾子去了,她姐出来告给我;我马上问她:
“金凤他俩订了婚么?”
“订了! 我也离婚了哩!”
我欢喜得跳起来,她又说:
“他们前儿个换过东西。拴柱给她的是两条毛巾,两双洋袜子,还有本本,铅笔的。她给拴柱的是抢了你的那本小书,一对千层底鞋,一双纳了底的洋袜子,也有本本、铅笔。”
“你们瞎叨叨什么哩?”金凤跑进来了。我大声笑着,拱着手给她作揖。她脸上一阵血红。她姐可从口袋里掏出条新白毛巾,晃了晃,给我送过来,对她妹子说:
“你这毛巾还不该送老康一条? 我见老康回来了,就拿了一条哩! 怎么个? 行吧?”
“那可是该着的哩!”她娘一进来,也就这么说。金凤从她姐姐手里抢走了毛巾,斜溜了我一眼,说:“他有哩!后晌拴柱来,白毛巾一条,还有我纳了底子的洋袜子也给他哩!那毛巾比我这还好啊!”
金锁也回来了。大家笑着,他就一边跳,一边伸着脖子:“呵,呵!”陈永年老头子一走进院,见了这情由,也一边笑着,一边跺着脚,嚷着:“嗨,嗨……”不好意思似地朝我们这群望望,紧着往北屋里走去了。
一九四六年五月二十三日夜于张家口
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赞许傅立叶这样一个思想:“在任何社会中,妇女解放的程度是衡量普遍解放的天然尺度。”古今中外的文学家,常常通过妇女的命运来反映重大的社会问题,《我的两家房东》也是这样。小说通过农村姑娘金凤姐妹俩挣脱旧婚姻制度的束缚,勇敢地追求理想婚姻的行为,展现了在共产党领导下抗日民主根据地所发生的深刻的社会变革,以及这个变革所带来的农民心理和道德观念的巨大变化。正如小说中金凤姐向房东老太太所说的:“娘,你那脑筋别那么磨化不开呀,眼看要憋死我了,又还要把金凤往死里送么……你,你也看看这世道!”“世道”的变化,给妇女带来了新的命运、新的生活,这就是这篇小说的主题。
金凤是这篇小说着力描写的形象。一开始,出现在读者面前的金凤虽然还没有完全摆脱中国妇女传统的心理气质,见了生人还不免有些羞怯,但她毕竟不是祥林嫂(《祝福》)、春宝娘(《为奴隶的母亲》)那样任人摆布的旧式妇女了。共产党的阳光,民主革命的思想雨露,已经催开了她心中追求自由幸福解放的幼芽。她不顾父母已经给她订的婚约,偷偷地和邻村先进青年拴柱恋爱了。而党的“双十大纲”的宣传和实施,更进一步坚定了她婚姻自主的信念。在干部老康的帮助下,她解除了旧式婚约,和拴柱幸福结合。她也一扫封建婚姻制度留在她心上的阴影,变得豪爽泼辣和大方。她和拴柱的恋爱具有鲜明的时代色彩,他们都思想进步,工作积极,努力学习文化。作品反复写她俩在学习上互相帮助,这是那一时代先进青年思想面貌的真实写照。他们的结合是时代的产物,是抗日民主根据地的一曲颂歌。
金凤姐是和金凤相互对照相互映衬的形象。由于她比金凤大几岁,她的身上就留有更多旧婚姻制度给妇女带来的苦难,她十六岁就嫁给一个比她大十岁的不三不四的男人,她在婆家挨打挨骂,受冻挨饿。无情的折磨,使这个年仅二十四的妇女已是“一个十足的中年妇女模样”了。但党的领导和党的政策的春风,也终于吹散了笼罩在她心头的乌云,使她焕发了新的青春。这个形象好比一面镜子,照出了新旧制度下劳动妇女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照出了新政权的巨大优越性。
这篇小说写得细致周密,朴实自然,真切生动,读后使人如临其境,如见其人。这主要是因为作者对翻身后的农民特别是妇女的新的生活,新的追求,新的内心世界有深切的了解和体会。所以,他能选择富有生活气息的场景和事件来渲染时代气氛,展开故事情节,尤其是善于选择典型细节来表现人物性格。
心理描写细致逼真,是这篇小说人物形象塑造得成功的一个主要原因。作者没有孤立静止地描写人物的心理,而是采取了我国传统的以动作写心理的手法。这样写既简洁精炼,又富有神韵,耐人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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