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不可预测》寓言赏析

《未来不可预测》寓言赏析

“先生，请你给我算一卦吧。”

这样的话，在近边塞的这户人家里时常能听到。这户人家不知在这里住了多少年，听说早先也是朝中大臣，后来被发配边关，就在这个穷乡僻壤落户。他们虽非以算卦为生，不过在边关住得久了，闲来无事，平常就钻研占卜术，偶尔给人算上一卦也相当灵验，周围的人就时常请他们为自己算一卦。如此代代相传，这家人虽然也不富裕，善于占卜之名倒传出去了。

这一天，主人正在给一个邻居起课，他们家的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进来道：“老爷。”

这小厮也是请来帮他们做事的。这家人虽然不富，不过主人特别爱骑马，家里也养有一匹好马。有空了主人就骑着马外出逛一圈，对这匹马爱若珍宝，平时浑身毛片全都梳理清洗得干干净净，这小厮也是帮他们放牧的。看到这小厮，主人道：“怎么了?”

小厮双手互相交缠着，吞吞吐吐地道：“老爷，我做错事了。”

“做错什么了?”

小厮抬起头，眼里满是害怕，道：“马……今天放牧的时候，那匹马忽然跑掉了，我怎么追都追不上，结果看着它跑出边界，到胡人的地方去了。”

“马跑了!”主人一下站起来，“你怎么放的牧!是不是又贪玩了?”

小厮“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那个让主人占卜的邻居也吃了一惊，叹道：“你啊，怎么这么不当心，那匹马可是好马，真是太可惜了。”

这话像是火上浇油，主人伸出手就要打向那小厮的头顶。小厮也不敢躲，只是眼泪汪汪。正当手掌要拍到小厮身上时，内室里忽然发出一声咳嗽，有个老人道：“不要动手。”

那是主人的父亲。主人脾气有点急，他父亲却是个和善的老人，从不打骂下人。他走到小厮身边，拍了拍小厮的脑袋，道：“做事时贪玩可不好，下回别这样了。”

主人急道：“爹，他把马都丢了!这可怎么是好?”

老人笑了起来，道：“马是丢了。不过丢了一匹马而已，你怎么知道那不是一件好事?”

丢了马还是好事?这话谁也不信。不过老太爷这样说，主人也不敢多嘴，只是讪讪地退到一边。

丢了马，现在干农活儿就不方便多了。好在这户人家平常很忠厚，人缘很好，这家的牲口借两天，那家的牲口借两天，几个月也就对付过去了。这一天，主人正在地里锄草，那小厮忽然又跑了过来，叫道：“主人，主人!”

因为这小厮丢了马，主人对他很是厌恶。虽然父亲不让自己打他，但他还是不愿搭理这小厮。见这小厮兴高采烈的样子，他没好气地道：“又有什么事了?”

“马……马……”

主人怒道：“马都被你弄丢了，还有什么马!”

小厮咽了口唾沫，道：“马回来了，还带回一匹来!”

主人又惊又喜，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现在都关在厩里。”

主人也不锄地了，赶紧回家去看。一进家门，就听得嘹亮的马嘶，听声音确是两匹。仔细一看，原先那匹马边上，还有一匹新马，这马比原先那匹更为神骏。他又惊又喜，上前看看马嘴，口还很轻，这是一匹年轻的母马。

于是有不少邻居都来看新鲜了，见主人回来，纷纷围上来贺喜。不仅走失的马回来了，而且还带回一匹马，的确是件大喜事。不过主人还是有些不安，道：“不知这马是谁家的，找到了主人的话得还给他们。”

一个邻居笑道：“不用担心了，这马是胡人的，后臀上还有胡人的印记呢。”主人看了看马的后臀，果然印了一个胡人的火印。边关与胡人交界，现在虽没战事，但两方素来不相往来。胡人善于养马，胡马比汉地的马一般都要好一些，这匹胡马自己跑过来，胡人当然不会越界来找，正如他们的马逃到胡界去，也只能自认倒霉，没办法去找一样。主人大为欣喜，拱手向邻居道：“托福托福。”

内室门口又传来一声咳嗽，却是主人的父亲撑着拐棍出来了。看到老太爷出来，众人又围上去，这个夸说老太爷为人忠厚，家里才有福分，那个说那匹胡马神骏不凡，真是红运当头。老人却只是听着众人的话，等安静了些，才慢慢道：“谁知道这是不是件坏事。”

老人的脸上带着一些忧虑。旁人一怔，没想到老太爷说出这样的话来。主人也觉得莫名其妙，道：“爹，白得了一匹马，怎么不是好事?”

老人看了看那匹新来的马，却只是叹了口气，又走回内室去了。家里多了一匹马，农活登时轻松了不少。有过一次教训，那小厮也加了十二万分的小心，两匹马养得膘肥体壮，再没出过什么乱子。主人原本就酷爱骑马，现在有了两匹，一有空就轮番骑着马出去闲逛。可是乐极生悲，这一天外出骑上了兴，主人加了一鞭，马登时狂奔起来。主人虽然爱骑马，但马术却不见得如何高明，那匹马稍一加速，他一不小心，就从马上摔了下来。这一跤跌得够惨，摔在地上动弹不得。等马回到家里，家里人发现马回来了主人却没回来，这才担起心来出去找，等抬回来请跌打医生一看，医生摇摇头道：“不成了，腿骨已断，已经治不好了。”

主人成了残废，这个飞来横祸像是给了这家人当头一棒。家人全都忧心忡忡，邻居们听到这个噩耗也赶来慰问。正说着，主人的父亲又出来了，这回他倒没什么担忧的神色，只是对邻居们道：“其实，大家也不必伤心，谁知道这又不是一件好事?”

摔断了腿怎么会是好事?老太爷这样宽慰儿子，恐怕也没什么用。可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办法?只能说些宽心话而已。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年。这一年，据说荧惑当头，扫帚星横过天际，是动刀兵之象。果然，胡人发了战表，大举进攻。官府下来征兵，边塞一带的青壮年全当兵去了。战事胶着，苦不堪言，血腥的大战接二连三，战士们损伤极其惨重。好不容易战争结束，胡人与朝廷签了和约，可当地去当兵的人十之八九都在战场上送了命。不过，那家主人年龄虽够，却因为摔断了腿，是个跛子，得以免服兵役，所以他们父子两人却全都安然无恙。

入选理由：

一时的得失都不必介怀。

燕垒生语：

从前一个国王，让手下在戒指上镌刻一句箴言，要求是在幸运时看到会让人警惕，不幸时看到会有希望。手下人请教了智者，刻下“这也会逝去”这几个字。

人总渴望把握自己的命运，所以术数之道在中国绵绵不绝。今天我们仍然可以看到一些给人看相算命的人，至于可靠性如何，那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了。然而，预测将来，却成为中国人心中的一个死结。

“塞翁失马”这个故事流传甚广，但似乎都一味强调好事与坏事并不绝对，有时也能相互转化，却很少有人注意到关键的几个字：“善术者”。在这个故事里，塞翁一家擅长的是术数，所以在旁观者看来“焉知祸福”，在塞翁看来却洞若观火。《淮南子》是西汉刘安叫门客编撰的，接近道家思想，而道家经典《老子》中就有“福兮祸之所倚”的话，《淮南子》中这则故事，只是把老子的话阐述得更形象具体一些而已。

未来是什么样的?早在一百多年前，西方人就预测过21世纪将要发生的变化。那些预言稀奇古怪，但十之八九不中。后来法国作家凡尔纳、美国出版人根思巴克都写过描绘未来的小说，中国也有过叶永烈的《小灵通漫游未来》，现在看看，很多都与事实相去甚远。可见即使有科学素养的人所做的预言，往往也与现实有着漫长的距离，更不用说神秘主义的术数了。在这个故事中，塞翁所作的预言虽然全部说中，但仔细看去，那些预言又全都模棱两可。“谁知道它是不是一件好事”，或者“谁知道这件事不是坏事”，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与没说一样，而这正是算命人的惯伎。好事与坏事可以相互转换，但事先有谁知道?马丢失了，谁也不知道还会回来，并且能带回另一匹;多了一匹马当然是好事，又没人知道这家人的儿子会摔断腿;而摔断腿后，又谁都不能保证第二年胡人一定会大举入侵，近塞人家的青壮年都要从军战死沙场。读了这个故事，给我们留下的印象是塞翁的预言实在并不像是用术数算出来的，而更类似事后的宽慰与告诫。假如他真能全都通过计算得到这样的结论，那么当那匹丢失的马带着胡人的骏马回来时，就应该举家内迁，避开这个注定要发生战争的所在了。所以，在塞翁看似每每应验的预测中，我们倒可以得到一个结论，未来带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根本无法预测。

我们的命运，对于我们自己来说，是一个未知数。活着的魅力，就在于我们无法预测将来。把握现在吧，得与失都仅仅是暂时的。不论你现在春风得意，还是陷身于不幸的泥淖着，只要想着，这也会逝去。

原文回放：

近塞上之人有善术者，马无故亡而入胡。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为福乎?”居数月，其马将胡骏马而归。人皆贺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为祸乎?”家富良马，其子好奇，堕而折其髀，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为福乎?”居一年，胡人大入塞，丁壮者引弦而战，近塞之人，死者十九，此独以跛之故，父子相保。

——《淮南子·人间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