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极,恨之极》寓言赏析
不知不觉,又过去很多年了。
郁离子走在街上,看着周围的一切,心里百感交集。这个小镇是他出生的地方,少小离家,在外奔波了许多年,虽然这个故乡的小镇偶尔也曾进入他的梦境,但平常也没空去想。没想到现在还有故地重游的一天,眼前的景物依稀仍如当年,耳中的乡音又与小时听到的无异,郁离子衰老干涸的眼眶里,也不禁湿润了。
许多年了啊。举目望去,那些低矮的人家屋檐上的瓦松与当年一模一样,可其实不知已经换了多少代了。而阶石上为檐溜长年累月打出的凹坑,看上去也没什么不同,却一定又深了许多。街上走的人,口音和幼时听到的一样,但全都是陌生人了。郁离子慢慢走着,心情越来越抑郁。
正走着,耳边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郁兄!”
郁离子抬起头,却见街对面有一个满脸花白胡子的人正带着点不肯定的神情望着自己。他也望向那人,道:“您是……”
那个花白胡子脸上露出一丝喜悦,快步走过来道:“真是你啊,郁兄!我是馆竖子,你忘了么?当年与你同窗在先生门下学习的。”
馆竖子!这个名字像是一道火花,在郁离子脑海中闪过。他迎上前,一把抓住了那花白胡子的肩,叫道:“真是你啊!哈,真是你!”
馆竖子当初在学堂里是最为顽劣的一个小学生,几乎每天都要迟到。而上课时,不是去池塘里抓青蛙,就是到树上粘知了,也不知被先生责打过几次,可每次打过他仍不思悔改。岁月如梭,几十年过去,当初那个顽劣的少年现在却成了一个沉稳的老人,只有在馆竖子的双眼深处,依稀还有当年那少年的影子在。
“真没想到,居然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你。”馆竖子遇到旧友,心里也激动之极。他拍拍郁离子的肩道:“多久了?好像都有四十年了吧。”馆竖子说着声音竟有些哽咽。
“四十三年了。”郁离子只觉自己的声音也有点虚弱。四十三年,这个听来和“一生”差不多的字眼,现在给了他更多的感触。
“这许多年你做什么了?第一次回来么?”
郁离子点点头,道:“孑然一身,浪迹天涯,居无定所。馆兄,你呢?”
馆竖子苦笑了一下,道:“不比你好多少。这许多年来,靠开蒙馆度日,教几个小孩读书。”
郁离子怔住了,半晌才笑起来。馆竖子也有点不好意思,道:“我也知道自己是误人子弟,不过先生当初教得严,教教《三字经》《百家姓》总不至于误太多事。四十三年未见,走,今天去喝两盅吧。”
郁离子迟疑了一下,馆竖子却已拖起他向前走了。他不再坚持,只是道:“好吧,生受你了。”
街道大致和四十三年前差不多,不过挑出屋檐的幌子却大多换了,只有零星几家老字号还在原处。郁离子有点贪婪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在记忆中辨识着当初的样子,越来越觉得伤感。
正走着,馆竖子忽然道:“郁兄,还记得这儿么?”
他指着路边一幢宅院。这宅子大门锁着,只是门上有几个破洞,锁上也已锈迹斑斑,满是灰尘。从破洞里看进去,里面的屋子倒还像个样,但草已高得几乎到了人腰部,而那所屋子的窗户也全都七零八落,没几扇完整的。门上,一块匾额已被灰尘蒙得看不清了,但仔细辨认,还能看出“乐育英才”四个字。
看着这宅院,郁离子像有一道电流从头顶闪过,呆呆地看着,喃喃道:“是先生的教馆啊。”
馆竖子叹息道:“先生一生孤苦,就只有这幢祖传的宅院。十几年前,先生过世,家里再没旁人,宅子也就锁起来了,现在那院子里想必连狐狸野兔都有了吧。”
郁离子望着这幢曾经在里面呆过好几年的宅子,泪流满面。馆竖子也有些伤情,拖着他到了旁边一个酒楼,上了酒,他给郁离子倒满一杯,道:“郁兄,走吧,真不该带你来。其实这宅子修修,仍然还能恢复原样的,只是没有人起这个心而已。我倒是起过这个愿,等存够了钱,就把宅子修好。”
郁离子摇了摇头,道:“算了吧,梁栋梁栋,一幢房屋要是朽坏了,只要房梁没断就可以修好,可是这屋子的梁栋全都朽烂断折了,一动就要倒塌,碰都碰不得了,真要修,也得有鲁班和王尔这等绝顶的巧匠才可以。当世哪有这等大匠,还能找什么人来修屋子?你任由它去,那么屋脊房椽这些没有断裂崩溃的还能有所依附,将来有能工巧匠来的时候还能修复。要是因为维修而弄坏了,别人反要怪罪修理之人。”
馆竖子怔了怔,道:“难道真没办法了?”
郁离子叹道:“要修屋子,必须换上新的材料。将那些外面看上去完好而内部被虫吃鼠咬早已溃烂的地方全部去除,又不能把椽子捆起来做柱子,削柱子来做椽子,拆东墙补西墙地修。要换材料,也只有用绝顶的好料,不管是哪里出产的,枫、柟、松、栝、杉、槠、柞、檀,全都可以收集起来,大的做栋梁,小的做木桩斗拱,弯曲的做成横梁,直的做柱子;长的做椽子,短的做短柱。可是现在山上的大树都被砍完了,那些工匠既无规章,又无法度,连手里的斧锯刀凿都不知怎么用,而桂、樟、柟、櫨这些贵重木材都被当成柴薪来用,就算有鲁班、王尔这等大匠帮你,也无所展其技,更何况他们都没有了,还能有什么办法啊!我劝你不要再动修缮的念头了,真有这个心,不如推倒重来吧。”
馆竖子呆呆地看着郁离子,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他也长叹一声,道:“还是喝酒吧。”
入选理由:
对于深爱的事物,当无法补救时,就干脆推倒重来吧。
燕垒生语:
《郁离子》的作者刘基作为评书、戏曲中的热门人物,如西汉时的张良,东汉时的邓禹,三国时的诸葛亮,唐时的徐茂功,宋时的苗光义,照例分派给他一个能掐会算的军师角色。然而,与我们熟知的刘基不同,历史上的刘基除了是明代的开国功臣以外,还有一个元朝遗民的身份,从他的诗集中可以读到不少早期作品,都是向元廷表忠诚献爱心的。而这个郁离子哭坏宅的故事,更明白地表现了他对元朝的哀叹。
其实这并不奇怪。刘基早年作为元朝体制内的一个小官吏,对这个政府是很有感情的。大而言之是爱国,小而言之是珍惜这只饭碗。而元朝后期的政治腐败,只要有识之士全都看得出来。他就如同一只巢于华屋下的燕子,看到了这幢貌似华美壮观的广厦渐有倾倒之象,却又无能为力,内心的焦急和惋惜自是无以言表。明明自己有能力,也愿意为挽救这屋子出力,可是屋主偏偏无视,并且不断地对自己打压,他的悲痛就只能借郁离子这个人物来发泄了。
我们平常总是说人破罐子破摔,就是指一个人自甘堕落,不求上进。然而破罐子破摔总有一个过程,并非一堕落就开始沉沦了,往往是旁观者的冷嘲热讽堵死了他上进的道路。中年况味浑如酒,写《郁离子》时的刘基,已是中年之后,老年之初。眼看着岁月流逝,时不我予,他心中这杯酒已是一杯带毒的烈酒,再也无法按捺心头的愤怒。终于,他所挚爱的一切,在眼里都开始变形、挥发,留下的都是憎恨。这幢华美的大屋并非不能修好,但现在既无巧匠,又无良材,其实作者背后的真正意思是巧匠和良材并非没有,但是屋主却视若罔闻,任由屋子一年年颓坏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彻底倒塌了。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如果从修缮的角度来看,确实是没有办法了。可是,挽救的办法仍是有的,就是干脆把这屋子推倒,重新起造。如果任由其苟延残喘,只怕这幢破屋子还能在世上支撑一阵。为了住在屋檐下的房客不再担惊受怕,索性把这屋子推倒了。在这个故事里,郁离子虽然仅仅是痛哭了一场,但现实中的刘基一定已经打定了这个主意。所以,写完《郁离子》后,刘基就出山辅佐朱元璋,为推倒旧屋,起建新宅努力去了。
原文回放:
郁离子之市,见坏宅而哭之恸。或曰:“是犹可葺与?”郁离子曰:“有鲁般、王尔则可也,而今亡矣夫,谁与谋之?吾闻宅坏而栋不挠者可葺,今其栋与梁皆朽且折矣,举之则覆,不可触已,不如姑仍之,则甍桷之未解者犹有所附,以待能者。苟振而摧之,将归咎于葺者,弗可当也。况葺宅必新其材,间其蠹腐,其外完而中溃者悉屏之,不束椽以为楹,不斫柱以为椽。其取材也,惟其良,不问其所产。枫、柟、松、栝、杉、槠、柞、檀,无所不收,大者为栋为梁,小者为杙为栭,曲者为枅,直者为楹,长者为榱,短者为棁,非空中而液身者,无所不用。今医闾之大木竭矣,规矩无恒,工失其度,斧锯刀凿,不知所裁,桂、樟、柟、栌,剪为樵薪,虽有鲁般、王尔不能辄施其巧,而况于无之乎?吾何为而不悲也?”
——明·刘基《郁离子·鲁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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