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澳寓言·皇宫的寓言》寓言赏析
那一天, 皇帝带着诗人参观皇宫。他们连续不断地沿着西边最主要的几条回廊向前走去; 这些回廊一路下降,很象一座几乎无法丈量的露天剧场的台阶, 一直通到一个乐园或者花园。 园子里的铜镜和错综复杂的柏枝围篱, 已经表明这是一座迷宫。他们果然迷失在里面了。起初他们很快活,仿佛纡尊降贵地在做一场游戏,后来就有点儿害怕了, 因为这些笔直的林荫路实际上是弯路,始终不断地微微弯曲着(这些路构成了秘密的圆圈路)。到了半夜,他们靠了观察星象, 又及时以一只乌龟作为牺牲,才得以从这个看来具有魔法的地方脱身出来。不过那种迷路的感觉依然存在,从头到底没有离开过他们。然后,他们经过了门厅, 院落, 书房, 以及有一座铜壶滴漏的六角形房间。一天早晨,他们从一座塔上看见一个石人,后来就再也看不见了。他们乘着檀香木的小舟,渡过了许多条波光粼粼的河, 或者许多次渡过了一条河。皇宫里的宫廷侍从来来往往, 向他们弯腰鞠躬。但是有一天他们上了一个岛,那里有一个人却并不这样做, 因为他还从来没有看见过天子, 于是刽子手不得不砍下他的脑袋。黑头发的脑袋,黑色的舞蹈, 花纹复杂的金色的面具, 它们的眼睛都漠不关心地看着前方;现实与梦幻合而为一,或者说,现实是梦幻的一个外形。真是难以想象,大地不过是花园,池沼, 建筑, 以及各种光辉灿烂的形状罢了。每过一百步,就有一座塔,高耸空中。肉眼看来, 它们的颜色都是相同的。 然而第一座却是黄的, 最后一座, 变成了鲜红的。色彩的逐渐变化是那么细微, 而塔又是那么多。
到了倒数第二座塔的脚下,这位诗人——他似乎对这些人人惊讶的奇观根本无动于衷——吟诵了一篇短短的诗作。这篇作品,今天我们发现,是和他的名字紧紧连结在一起的。而按照更加细心的历史家的说法, 这篇作品使他丧失了性命,也使他永垂不朽。作品已经失传。有些人论证说它只有一句句子,也有人说它仅仅只有一个字。而事实,那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是:这是一首诗, 里面耸立着这座宏伟的皇宫,完完整整, 巨细俱全,包括每一件著名的瓷器, 以及每件瓷器上的每一幅画;还包含着暮色和晨曦,包含着从无穷无尽的过去直到今天在里面居住过的凡人、 神祗、龙种的光辉朝代的每一个不幸的和快乐的时刻。所有的人听完这首诗作后都默不作声,可是皇帝却叫嚷起来:“你抢走了我的皇宫!”于是刽子手的钢刀就砍下了诗人的脑袋。
别的人讲这个故事讲得可不一样。世界上不可能有两件事情完全相同。他们说,这位诗人只要吟诵一首诗就可以使皇宫消失不见, 那座皇宫就象被诗的最后一个音节抹去了一般, 或者被吹成了碎片一般。这种传说, 当然,不过仅仅是文学的虚构。诗人是皇帝的奴隶, 所以他才被杀。他的作品湮没了, 因为它应当湮没。他的后代仍然在寻找这个包含着整个宇宙的字,但是永远不会找到。
——《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王央乐译,上海释文出版社)
本文作者博尔赫斯是当代具有世界声誉的拉丁美洲作家,也是阿根廷最著名的短篇小说作家。他喜欢用幻想的题材,或者用荒诞手法把幻想与现实揉合起来,表现具有哲理意义的主题。有些作品就是寓言。《皇宫的寓言》选自他1960年的短篇小说集《造物主》。
这篇寓言包含两个层次,一是皇帝带领诗人参观皇宫,二是诗人吟诗被皇帝所杀。它们各有寓意而又相互联系构成一个整体。
富丽堂皇的皇宫本是帝王居住和游乐的地方。然而, 当皇帝带领诗人参观皇宫时,他们却“迷失在里面了。”后来虽然脱身,但“那种迷路的感觉依然存在,从头到底没有离开过他们。”这种描写自然是荒诞不经的,但却包含着作者人生哲学的内蕴。博尔赫斯深受柏克莱、休谟、叔本华等欧洲哲学家的影响,认为世界是一团混乱,人生活在世界上,好象走进了迷宫, 既丧失了目的, 也找不到出路。他曾经把人生比作“交叉小径的花园”、“一局巨大的棋”,“各种的未来,各种的时间,它们各自分开,又互相交叉。”(《交叉小径的花园》)即使象皇帝这样登上权力宝座和富贵顶峰的人也莫能例外。当皇帝迷恋于自我崇拜、沉醉于享乐生活的时候,实际上也就是走进了人生的迷宫。古今历史上那些迷信自己的无上威权以为可以传之万世,或者极尽荒淫之能事终致祸国亡身的统治者们,不都是这样的例证吗?
如果说,在寓言中,皇宫代表现实人生的物欲追求被作者所否定的话,那么,皇帝就是作为专制政治权力的化身而受到批判。皇帝不但杀掉了唯一的一个因为“从来没有看见过天子”而未曾向他鞠躬的百姓,也杀掉了自己的文学侍从诗人,而原因仅仅是诗人吟诵了一首诗。这首诗“里面耸立着这座宏伟的皇宫,完完整整,巨细俱全……包含着从无穷无尽的过去直到今天在里面居住过的凡人、神祗、龙种的光辉朝代的每一个不幸和快乐的时刻。”很显然,这不是一首歌功颂德献媚邀宠的诗,它是人的艺术创造能力和艺术创造本质的体现。它既表现着艺术美对现实美(以皇宫的富丽堂皇为代表)的超越,又体现着艺术美对现实丑(以帝王的皇宫享乐为代表)的否定。所以,这才引起皇帝的震怒:“你抢走了我的皇宫!”人们也才认识到“那座皇宫就象被诗的最后一个音节抹去了一般,或者被吹成了碎片一般。”诗人也才因而丢了脑袋。但是,“这篇作品使他丧失了性命,也使他永垂不朽。”作者在否定现实物欲追求(即使它是建立在政治权力基础上的)的同时,肯定人类精神创造(即使它遭到政治权力的压迫摧残)的永恒价值。正如我国古代诗人李白所吟诵的:“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不过,由于博尔赫斯把寓言作为人生哲理的体现,因而其所指,有着更为普泛的意义罢了。
然而,诗人之死终究是一个悲剧。从根本上说,这悲剧就在于,一方面,诗人的精神创造是自由的,可以超越现实,追求永恒;但另一方面,诗人的生命存在却是不自由的,他不能不依存于现实的社会关系和政治关系,受政治权力的统治和支配。作者指出:“诗人是皇帝的奴隶,所以他才被杀。”这就说明。生存自由乃是精神自由的基础;追求永恒而又无法摆脱有限的矛盾,不但是诗人的悲剧所在,也是作者所意识到的人生的普遍悲剧,这就是本文的深层内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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