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駁胡適文學改良芻議》原文与赏析
夏雙刃
《駁胡適文學改良芻議》古诗句出处:夏雙刃,一九七七年生,名宇,雙刃其號也,山西陵川人。復旦大學中文系碩士。民國史專家,詩人。有百友堂詩、墮馬集。
古今為文而浪得虛名者,莫逾胡適;胡適為文而浪得虛名者,莫逾文學改良芻議。審胡適當時,不過一雌黃小子,向於庚款留美諸生中,名殿牛後;復於美國求學期間,特好悠遊。其數十博士頭銜,多名譽之類,即如其最為正宗之哥倫比亞博士,亦遲至民國十六年始得到手,世人不省,乃呼之博士博士不已,胡適竟飄飄然而受之,此一恥也。己學旣嬉,反欲凌邁諸飽學之前輩同儕,反噬國故,褻瀆群經,後生不省,乃呼之導師導師不已,胡適亦栩栩然而受之,此二恥也。為白話運動,而自知菲薄,惟敢囁嚅而稱改良,使同志承金剛怒目之暴名,而自得其清閒,女子不省,皆呼之偶像偶像不已,胡適皆欣欣然而受之,此三恥也。得此三恥,而猶稱文起八代之衰,比肩韓、柳,頡頏歐、蘇,斯恥更何其也!
余謂當日之留美俊彥,學力不逮胡適者幾希,然十年後看,虛名躐等胡適者亦幾希!此何故也?胡適所招搖者,適美國所驕傲者,即民主與自由是也。此故無害之學,然持此無害之學,以為自立門戶之手段,以為滅絕傳統之暴行,以為以夷變夏之倒戈,則不可不謂之有害之人,不可不謂之小人,不可不謂之國賊矣。余視陳寅恪謝絕哈佛,徜徉歐陸,念念不忘者惟中華衣冠,諄諄誨人者皆民族氣節,真欲替胡適以頭搶地爾。
余審國故之飄零,神州之陸沈,天下之寖亡,必掘胡適以鞭之。欲掘胡適而鞭之,必濬其源而疏其流,拔其纛而掩其灰。故余拈其發端作亂之篇以駁之,當此文章壞絕、貪慾橫流、信仰崩摧之世,寧無君子與余同道耶?
蓋胡適文學改良之論,不過八事,曰須言之有物、曰不摹仿古人、曰須講求文法、曰不作無病之呻吟、曰務去爛調套語、曰不用典、曰不講對仗、曰不避俗字俗語。覷其八事,不禁莞爾!蓋其無一事非古人所曾論及,亦無一事可栽贓於傳統之文學也。
一、駁所謂「須言之有物」
易云:「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恆。」此非「言之有物」耶?余知胡適未讀易經,亦無可厚非矣,蓋孔子五十方學易,余何苛求乎胡適?審自古善為文者,念念以有物為誡,三千年未嘗廢也。今胡適乃遽爾曰「言之有物」,橫槊憑陵,自以為有曹瞞之雄,實足發噱也。
胡適固自審不足,乃拈出情感、思想二事,以為依託,此亂紫以奪朱耳。蓋情感者文章之靈魂也,審中華三千年文學,寧有一瞬而忘此耶?胡適值民初之世,定庵、公度已歿,領袖消歇,文壇寂寞,固百花凋謝,萬馬齊喑,然此不過一世之蕭條,庸人之未逮,豈能將中華衣冠並縛而謗之?所謂行屍走肉之喻,固非謬矣,然為文者孰不知之,惟力逮與不逮耳!
若以思想為文者,則備足哂矣。所謂見地、識力、理想,此皆為文所必不可偏廢者也。豈有為文而不逞其才、舉其識、張其理想者耶?蓋此乃為文者之本能耳,不知何關乎思想?夫文學誠有以有思想而貴者,如莊周之文,淵明、老杜之詩,稼軒之詞,施耐庵之小說等俱是也,然李白之詩、王實甫之傳奇、蘭陵笑笑生之小說,究以思想而貴耶?以文學而貴耶?夫康得、馬恩、十力、漱溟,皆善於思想之賢哲也,然與文學何涉?普希金、泰戈爾、徐志摩、張恨水,皆未見有高明之思想也,然頗擅勝場於文學。余故知胡適不過持管以窺豹,必不能窺南山之健姿也。
胡適之見地特止於此耳,且看古人之見地。孟子曰:「言近而指遠者善言也。」揚子曰:「言心聲也。」白香山曰:「事覈而文直。」蓋古人不特知言之有文、言之有物,亦知言之有指、言之有心,更知言之有度也。後人以孟子、揚子、香山為善文者,從其為文之法而為文,力有逮有不逮,其衷曲則一也。胡適強不知以為知,曰有物者有別於載道。噫!特敝帚自珍之雄耳!
二、駁所謂「不摹仿古人」
胡適所謂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者,剽王靜安之論耳,誠犖犖大者也。然文學之時代性,謂因時代而遞進,非據時代以分裂也。魏晉江左之佳什,仰詩騷為正宗;韓柳歐蘇之名篇,奉班馬為圭臬;又長短句者詩之餘緒,折子戲者餘緒之抽;即若白話小說,亦不能脫詩詞章回之學。余但信商周不能為唐詩,相如、子雲不能為宋詞,而不信唐人不當作商周之詩,宋人不當作相如、子雲之賦,更不信「即令作之,亦必不工」。賈誼、相如在漢,騷不慚楚;韓、柳在唐,文不輸漢;東坡、放翁在宋,詩不遜唐。即若明清以來,夏完淳之大哀,何輸與漢;黃仲則之綺懷,何輸與唐;曹雪芹之紅樓夢,何輸與施耐庵;柯劭忞之新元史,何輸與宋潛溪?彼必欲合施耐庵、曹雪芹為同時代,則孰不可以為同時代?
以胡適所見,一時代視前時代之文學,何止不遑多讓,直若糟粕耳。然唐宋旣視三都、兩京如糟粕,明清何不視李白、杜甫如糟粕?民國何不視施耐庵、曹雪芹為糟粕?我輩何不視胡適、魯迅為糟粕耶?夫楚騷、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者,一代復一代更進之文學也,愈進一代,則境界拓大一代,沈澱深沈一代。如通天高樓,上一層則多千里,然向來層階,又寧能視如糟粕耶?於是知胡適之論,不過空中樓閣之論;胡適之人,不過雲裏霧裏之人也。
旣明文學進化之真理,試看胡適「不摹仿古人」之論。何謂摹仿?嬰兒問世,不摹仿無以知行走;童蒙初學,不摹仿無以知得失。故通天高樓,前人為造階梯,後人拾級而上,此摹仿也。漢人學楚而更進,魏晉學楚漢而更進,唐宋學楚漢魏晉而更進,明清學楚漢魏晉唐宋以更進,以例推矣,如是則一代強乎一代,文學亦一代較一代為高明也。使今人不學詩,則詩當焚乎?然今人果不學詩矣,此胡適之罪也。
胡適果不學詩矣!「於鑠國會,遵晦時休。」此禮也,非辭也。蓋中國典章制度,大備於周,卿大夫誦詩,重禮以成。三千載以下,猶存乎廟堂之上,若黃鐘大呂,不可須臾傾廢也。胡適以文學而譏之,實無禮之狂徒耳。若是,則視基督教之「阿門」何如哉?
余讀胡適所舉之陳伯嚴詩,真嚼蠟也。然胡適何不舉黃公度之臺灣詩、汪精衛之題壁詩耶?試問以嘗試、去國之文法,能作引刀一快否?故陳伯嚴之病根,彼自折磨而已,何壞乎七五言之佳文字?且伯嚴「憑欄一片風雲氣,來作神州袖手人」,胡適竟刻意不言,其用心真可誅矣!
胡適以白話小說為中國惟一無愧於世界之文學,實自卑心理之表現耳。余生百年之後,雖愛我佛山人、南亭亭長、洪都百煉生之小說,亦不信其可逾黃公度、王靜安、楊雲史之詩詞也。蓋小說敘事者也,與世界各國無異;而詩詞者國粹者也,為世界各國所無。余度胡適之意,必以此弱國之粹為羞恥,以此弱國之文學為敝屣也。然詩詞之道,置之開元則強,置之天寶則亂,置之宣和則綺,置之靖康則哀。尤所謂亂世之音哀以思,國樂、國畫、國劇,莫不賴此而為國粹,愈亂世而愈見其精神。今胡適不察,以他國之寸量中華之尺,寧不自暴其短歟?
自胡適以來,詩 騷寖滅,學子無以知雅俗之辨,廟堂不能見春秋之言,古之禮法均蕩然矣。余羨五四青年,猶有童蒙之學,能通古今之變;余傷五四後之青年,惟學三民馬列,讀白話散文,偶有幾章唐詩,不過畫餅充飢,能看而不能食者也。餘者,皆外國文學也。噫!此特文學之殖民地也!
三、駁所謂「須講求文法」
胡適以國人不講求文法之結構,余意甚不解也。夫中國能為文者何止千萬,竟皆不講求文法者耶?胡適以國人多不講求文法,余以國人寡不講求文法。夫文言有文言之文法,白話有白話之文法,中文有中文之文法,洋文有洋文之文法,胡適欲以白話之文法變文言之文法,以洋人之文法變中文之文法,此何等流氓之行為耶?
如是推之,駢文有駢文之文法,律詩有律詩之文法,苟必以白話之文法為駢文,則駢文必死;苟必以西詩之文法為律詩,則律詩必亡。王勃之四六名篇,以白話判之,必為贅宂;杜甫之五七佳構,以新詩判之,必皆蛇足。審駢文、律詩,重建築之美、境界之高,有殿宇之勻稱、園林之別致,固非洋人所能知也。探其源始,則出乎漢字之本。夫漢字表意之文字也,若以表意之能,豈記音之洋文所能及耶?且以漢字為文,歷三千載,於表意之高明,豈操若干字母之洋人所可妄議哉?胡適特洋人之庸徒耳,故反噬國故之心雖有,昂藏抗禮之才則無。有者,惟愚弄青年耳。
胡適以講求文法為不足辯,余亦以此為不足辯,以此寥寥數語判之而已!
四、駁所謂「不作無病之呻吟」
稼軒詞:「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強說愁者無病呻吟也,無病呻吟者少年也,少年者胡適也。胡適特愛上層樓之少年耳,五四青年亦愛上層樓之少年也,故胡適呻吟則少年呻吟。呻吟者病態也,病態者反以常態為病態,不亦謬乎?
金兵南下,公呼渡河,故稼軒雖非文論家,而知無病呻吟之謬。屈子、賈生、王粲,皆懷沙有恨,縱非文論家,亦豈不知無病呻吟之非?胡適則欲使青年不學屈子、賈生、王粲,而學費舒特(Fichte)、瑪志尼(Mazzini)之屬,余不知五四之青年,竟盍不為屈子、賈生、王粲作赫斯之怒哉?
寒灰者悲涼之感,死灰者絕望已極,睹落日而傷流年,對秋風而哀零落,春來恐其旋去,花發憂其將謝,此皆人情之本能、自然之流露也。胡適竟以此為亡國之哀音,余不省其何意也。賈生賦鵩鳥,漢室方隆;王粲賦登樓,英雄並起。曹公暮年,壯心不已;杜甫秋風,寒士開顏。希臘以悲劇自強,日本以哀傷惟美,此皆不免秋風落日之類,然則何傷乎文學耶?且寒灰、死灰之屬,皆成詞已久,胡適必欲撲滅之,其心之獠獍可知矣。
病國危時,胡適以痛哭流涕為無益,此亦不然矣。人之初生,即痛哭流涕,此人之本能耳,文學者性情之響,乃本能之發揮耳。二十年後之九一八歌曲,豈非痛哭流涕者耶?國人聞之,莫不相向痛哭流涕以至於失聲也。故痛哭流涕者,實為文學之靈魂也。審九一八歌曲,凡我國人,無不痛哭流涕,適足以激發民族之決心,促成國家之團結,寧可誣之為無益哉?世說載:諸公新亭對泣,王丞相獨作憤語,曰欲剋復神州。然丞相究曾克復神州否?蓋胡適者,丞相之亞也。
至於為婦人醇酒喪氣失意之詩文者,國人亦深戒之,先賢高論多矣,豈待胡適乎,斯不足論矣。
五、駁所謂「務去爛調套語」
蟲沙、春閨、愁魂、歸夢、鵑啼、孤影、雁字、玉樓、錦字、殘更之類,皆淘汰之語詞也,蹉跎、身世、寥落、飄零、寒窗、斜陽、芳草,皆傳世之美詞也。胡適不知,必欲齊而論之,使斜陽不能語,芳草不能道,芳草斜陽之美境不能言,真文學之賊也。
清真、夢窗之詞,太多翠葆、蛾綠之類,此其弊也。後人或美其辭而學之,或知其弊以戒之,故詞者雕蟲一技,而派系多矣。詩、文、戲曲、小說亦如此也。衍至民初,各有其宗,皆未絕也。睹胡適所引胡先驌者,詞人之中品耳,先驌亦不以此聞名也。何則胡適竟欣欣然有得色,自以為得計,真小人之雄耳。
格律詩之式微於今日,如雅頌體之式微於漢晉也。今當三千年未有之變局,名詞遽變,真夢幻泡影耳。格律詩五七之言,不合時宜,恐不能當此變也。然後生可畏,即今日之網絡,工此道者,亦絕不少。胡適賣其友胡先驌為例,余亦賣余友孟依依為證。試舉孟依依一詞,與先驌詞同錄於下,可明其理:
《駁胡適文學改良芻議》古诗句出处:雪霏霏,春杳杳。一樹梅花,一樹梅花好。愛惜瓊瑤何忍掃。雪滿園庭,雪滿園庭道。念行人,鋪素稿。欲寫相思,欲寫相思巧。衹說梅花將落了。君要歸來,君要歸來早。——孟依依蘇幕遮 熒熒夜燈如豆,映幢幢孤影,凌亂無據。翡翠衾寒,鴛鴦瓦冷,禁得秋宵幾度?幺絃漫語,早丁字簾前,繁霜飛舞。裊裊餘音,片時猶繞柱。——胡先驌齊天樂
錢仲聯曰:「自有為詞被胡適所譏者,時人學夢窗者多有此失,不獨先驌為然。」胡適以先驌詞為脫離實際,余亦以為然。然胡適若見孟依依詞,又豈能譏其為脫離實際者耶?孟依依之詞,亦多霏霏、杳杳之爛調俗語也,然其精深之處,足以動心。孟依依之詞如此,則民初之諸大家,豈不如孟依依哉?而胡適惟舉其小友先驌而折之,此其偷梁換柱之計也。
余意孟依依之詞,頗多小兒女之態,然余友徐晉如之詞,則可與千古詞人相埒矣。
《駁胡適文學改良芻議》古诗句出处:古今第一傷心,都因濁酒銷清志。雲來海上,風從讎國,醉予如此。大野鴻哀,廟堂柘舞,不爭何世。對新蒲細柳,蛾眉慘綠,還獨灑、新亭淚。慣見成名豎子,遍乾坤、炫其文字。茫茫八極,沈沈酣睡,似生猶死。江漢難方,香荃誰託,兩間憔悴。向人前應悔、傾城品貌,被無情棄。——徐晉如水龍吟
胡適所謂爛調俗語,於徐晉如詞亦多矣,然晉如之詞,慷慨深沈,英雄塊壘,非如此爛調俗語,不能得此!蓋胡適為詩詞,但能打諢而已,故不能知詩詞大家之心志也。
六、駁所謂「不用典」
用典者,為文之難事也,素為文法之兩難。稼軒掉書袋,常遭詬病,此其故也。以稼軒一世之雄,猶得詬病如許,遂使胡適之徒,知用典之可乘也。故胡適所為八事之中,皆蜻蜓點水,惟於用典一事,能窮追猛打矣。
「未聞殷周衰,中自誅褒妲」、「所以曹孟德,猶以漢相終」、「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皆用事也。余本胡適小心求證之治學態度,讀上古至隋唐之詩,逐篇而誦,摘其要句,成詩史一書,其中有專言用事或用典者,特錄於下:《駁胡適文學改良芻議》古诗句出处:
左思用事,每有獨創。如「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感事傷己。然其「主父宦不達,骨肉還相薄。買臣困樵采,伉儷不安宅」、「蘇秦北遊說,李斯西上書」、「荆軻飲燕市,酒酣氣益振。哀歌和漸離,謂若傍無人」,俱不出用事之定式。使魯連必傍秦字,李牧不脫趙名。視唐人則懸梁何必是蘇秦,曳犬不止有李斯。蓋用典之成熟,尚待時日。茲獻用事三定式備哂:
雙對句——如上「主父宦不達,骨肉還相薄。買臣困樵采,伉儷不安宅」
單對句——如上「蘇秦北遊說,李斯西上書」
陳述句——如上「荆軻飲燕市,酒酣氣益振。哀歌和漸離,謂若傍無人」。
此三定式,貌似簡單,而自漢迄唐,頗少逾越,逾越者盡一代文雄也。
故用事、用典云云,漸進之名詞,發展之文法也。自漢迄唐,縱以陶潛、鮑照之才,亦絕少逾此三定式也。而四傑以降,雞犬昇天,詩人之用事漸趨雋永,猶如蝶變羽化,遂標以「典」名,示其雅也。使聞「退避三舍」,必若見晉文之鼓;聞「蒓鱸之思」,必如寄江南之旅。此無限拓大之境界,亦無比精深之匠心也,豈普通之用事所能及乎?胡適強不知以為知,竟分門別類,妄剖廣狹,褻瀆經典,篇幅雖費,恰博士買驢耳。
夫「退避三舍」,左傳言晉文楚成之事也,國人孰不知之?蓋此精彩故典,苟若不知,猶西人之不知挪亞、摩西者也,將何敢自稱中國人?當今之世,傳統斷絕,不知者差強不足罪;然當胡適之世,經史未廢,不知者必荒於嬉也。不意胡適竟云「終以不用為上」,欲易「三舍」為「百里」。噫!「退避百里」者,胡博士之文學也。
詩盲以詩為酸,文盲以文為恥,典故盲以典故為洪水猛獸,胡適但讚其所知之典,乃非其所不知之典。蓋詩詞本高雅之學,不用典何以為詩詞?用典本艱深之事,不苦學何以能用典?彼不知典而詈詩,更以詩人為懶人者,猶無車馬之具而詈雙親之貧,皆流氓無產者之類也。余審胡適,特一文學之流氓無產者也。
有善用典者,必有不善用典者;有佳典,亦必有惡典。若夫僻典、泛典、不合文法之典、失其原意之典,則孰不知其非,而待胡適言之也?若「陽關三疊」、「蒓鱸之思」,今人雖寡用之,然尚在兩可之間,斷難定論矣。余故知胡適所謂懶不可救,是其自欺欺人也。
七、駁所謂「不講對仗」
對仗者駢文律詩之本也,而寡見於古文。韓子傷四六之弊,乃起八代之衰,復興古文。審韓柳歐蘇之文,皆寡於對仗者也;然韓柳歐蘇之詩,則皆工於對仗者也。故對仗者佳構也,惟不重於古文;為文者非不能也,惟為或不為而已。
若聲律之學,源出江左。此前之文賦詩歌,縱多對仗,亦絕無平仄之限。此後旣知平仄,樂其音聲之美,乃有格律之學。即後來為古文者,偶於文中對仗一二,若得其法,栩栩有趣,可謂點睛。然善為古文者之對仗,亦必不拘於平仄字數之類,恐妨文章之整體美也。此較排偶高明,而較對偶自由,亦中國文學之獨到處也。
而若為駢文、律詩者,則務須講求對仗。詞之多寡,聲之平仄,字之虛實,事之輕重,皆為見功夫處。若排律者,皆遊戲練筆之作耳,不可以文學價值判斷之。且各類對仗,縱無通篇之美者,亦多拔萃之句。「寒堂渡鶴影,冷月葬詩魂」,排律之截句也,然非良句乎?余以施耐庵、曹雪芹、吳趼人為傑出之文學家,亦絕不以林琴南、徐枕亞、蘇曼殊為小道之文學家。孫中山討袁世凱,以駢儷壯其聲勢;吳佩孚伐徐樹錚,以聲律佐其文采。陽春 白雪,知之者少;高山 廣陵,一曲成絕。駢文律詩者,即二十世紀之廣陵散也。故駢文律詩斷非小道也。胡適欲芟夷駢文,掃滅律詩,直說可耳,余不省與對仗何干?噫!博士呵博士,邏輯混亂之博士也!
八、駁所謂「不避俗語俗字」
胡適果為下里巴人之文學家也,故不避俗語俗字。余亦不以下里巴人為恥,惟下里巴人者,特市井流行之物事,如小說、戲曲、雜文、流行歌曲、大字報、灌水,皆必下里巴人而可勃興焉。胡適欲推廣白話,必下里巴人;欲芟夷舊詩,必下里巴人。故胡適雖稱文學改良,而後人呼之文學運動者,下里巴人之謂也。
若胡適白話之論,余初無異議也。夫白話確有推廣民智、溝通中外之功,當此之世,非白話則無以措手足也。然中國之白話,又何待乎胡適?三言 二拍、水滸 紅樓,皆白話也;清季譴責小說,亦多白話也;王照先胡適二十年而倡白話,張元濟、章太炎雖輕胡適,亦有白話之作。所謂白話,必不避俗語俗字也。如武松謔孫二娘「兀那不是便毛」,薛蟠解蚊子歌「一根雞巴往裏戳」,何其俗也,而何曾避?明清如此,我佛山人、南亭亭長、洪都百煉生亦如此。苟能為雅文學者,亦必能為薛蟠體;能為薛蟠體者,未必能為雅文學也。雅不易與,而俗易與。今胡適欲人皆學薛蟠體,而不欲人先學雅文學,是使俗之愈俗而雅之亦俗也。
胡適以蒙元文學為高,此其以夷變夏之明證耳。有元一代,近乎百年,蒙人屠戮巨姓,踐踏良田,炫耀武力,羞辱士人,華夏噤聲而不敢言論,詩騷消歇而無以傳承,故使說唱文學大行於世,以市井閭里,此最易與也。余觀三國、水滸之詩章,皆粗鄙不堪,遠不若後來小說,此之證也。明代光復,士人念念以中華衣冠為美,遂興復古之學,以去腥膻之氣。衍入詩文,或有矯枉過正,然視蒙元之蕭疏,已不可作同日語。滿清入關,易華族美服,士人羞痛,然畢竟假文人以治天下,故詩文之學,氣節雖變,而體例一也。不意二百年後,胡適胡服歸國,便騎瞎馬而騎射,向睡獅而亮弦。縱滅宋之張弘範、髡毛之孫之獬,亦不曾揮灑如此。而今衣冠盡古,風雅寖滅,胡適猶遙稱君子,配享尊榮,余真替國人不值矣。
余所以駁胡適者何故?若夫今之國人,皆能作一二文言,知一二典故,能誦孔夫子誡,讀太史公書,則傳統續絕,衣冠尚在。如此,則余何須駁之?若西方之文藝復興,亦於萬馬齊喑之時,若干傑出文士,苦學拉丁文言,恭聆往聖奧義,復明辨而發揮之,成一代新學,西方以此復興,霸數百年,中國亦罹其禍。清季椎髮陋服,人民窒息,固望洋興歎,特多羞恨。使明季猶存,衣冠齊楚,風度翩然,斷不至如此自卑也。夫中西文化之優劣,豈可等軍事而一之。故熊十力、梁漱溟諸賢哲,皆辯而下之;王國維、陳寅恪諸先師,皆合璧中西。而胡適等人,惟知師洋人而絕席於業師,羞中華而泄憤於文化,不可不謂偏激矣。
放之文學,則自胡適以後,文學果大勝於前否?夫百年名句:「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拚將十萬頭顱血,須把乾坤力挽回」、「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心事浩茫連廣宇,於無聲處聽驚雷」、「四萬萬人齊下淚,天涯何處是神州」、「獻身甘作萬矢的,著論求為百世師」、「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絕交流俗因耽懶,出賣文章為買書」,皆舊體也。同已百年,而國人耳熟能詳者,能有幾首新詩?幾行名句?然胡適之影響亦深巨矣,視當今之公文,雖非文學,然無不符合胡適之八事,其較明清之八股,更多幾股耶?其他如天安門詩篇、紅衛兵標語,善惡有別,而才華無異,皆胡適之門徒耳。此文學運動之流弊耳!
餘論
夫易、詩、書,皆上古茫昧之篇。非今世視之為茫昧也,即太史公之世,亦視之為茫昧也。何以故?蓋上古記事,皆以其當時之白話。故易經者殷商之白話,詩經者兩周之白話,書經者或三代之白話也。然一代有一代之白話,故以孔子之能,治易不易;以鄭玄之才,授詩曰能。夫太史公書,亦多當時之白話,然後人尊其垂範,以為治史之標準文體,故二十六史,皆太史公體也。即若齊梁駢儷盛行,范曄、沈約猶不能輟此。至唐則有古文運動,韓子起八代之衰,存駢文為旁技,復古文之正統,儒學因復興矣。睹唐以降,文風或變,然其骨骼精神,皆太史公所製者也。故清代能讀漢代之書,民初亦能知千古之變。明之童子,詩有唐風;清之異族,詞逾宋格。攬兩千年如一體耳,故金城湯池,一人叛而家族怒,國家亡而天下存。若夫司馬遷、沈約、韓愈、蘇軾、宋濂,皆以當時之白話為文,則百年不相知、隔代不能讀也。史記之於唐人,猶尚書之於漢季也。如此,傳統必支離破碎,國家必分崩離析,中華亦早湮沒矣。嗟乎,胡適尚有童蒙之學,雖頗荒於嬉,畢竟初曉音聲、尚知句讀。而胡適之後,遽罷經史之學,至今神州十億,能讀史者,百不遺一;華胥遺民,形跡幾絕。今不能知古,來不能知今,世情淡薄,信仰崩摧,夫所謂中國,早成沈陸。余窮其根源,其一要者,正在胡適也。
《駁胡適文學改良芻議》古诗句出处:集評
《駁胡適文學改良芻議》古诗句出处:【張解民】 翻案文章,理直氣壯,要爲忠言讜論。惜措辭過激,語涉謾罵,有失風度。【徐晉如】 絕代雄文,海岱偉觀。惜其人不與吳雨僧、梅光迪、胡先驌同時。三復斯言,曷勝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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