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子·文本篇·十过
十过: 一曰,行小忠①,则大忠之贼也②。二曰,顾小利,则大利之残也。三曰,行僻自用,无礼诸侯,则亡身之至也。四曰,不务听治而好五音③,则穷身之事也。五曰,贪愎喜利,则灭国杀身之本也。六曰,耽于女乐,不顾国政,则亡国之祸也。七曰,离内远游而忽于谏士,则危身之道也。八曰,过而不听于忠臣,而独行其意,则灭高名为人笑之始也。九曰,内不量力,外恃诸侯,则削国之患也。十曰,国小无礼,不用谏臣,则绝世之势也。
〔注释〕① 小忠: 指对个人的忠。② 大忠: 指对君主和国家的忠。③ 五音: 指古代音乐中的宫、商、角、徵、羽五种音调。此处泛指音乐。
奚谓小忠?昔者楚共王与晋厉公战于鄢陵①,楚师败,而共王伤其目。酣战之时,司马子反渴而求饮②,竖谷阳操觞酒而进之③。子反曰:“嘻!退,酒也。”谷阳曰:“非酒也。”子反受而饮之。子反之为人也,嗜酒,而甘之,弗能绝于口,而醉。战既罢,共王欲复战,令人召司马子反,司马子反辞以心疾。共王驾而自往,入其幄中④,闻酒臭而还⑤,曰:“今日之战,不榖亲伤⑥。所恃者,司马也,而司马又醉如此,是亡楚国之社稷而不恤吾众也⑦。不榖无复战矣。”于是还师而去,斩司马子反以为大戮⑧。故竖谷阳之进酒,不以仇子反也,其心忠爱之而适足以杀之。故曰: 行小忠,则大忠之贼也。
〔注释〕① 楚共王: 即楚恭王,名审,春秋时楚国的国君。晋厉公: 名州蒲,又名寿曼,春秋时晋国的国君。鄢陵: 郑国地名,在今河南鄢陵西北。② 司马: 古代官名,掌管军政。子反: 楚公子侧,字子反,时任楚国司马。③ 竖谷阳: 年轻的侍从谷阳。竖,年轻侍从。谷阳,人名。觞: 古代盛酒的器具。④ 幄: 帐幕。⑤ 臭(xiù): 气味,这里指酒的气味。⑥ 不榖: 古代天子、诸侯王自谦的称呼,意即不善。 ⑦ 亡: 通“忘”。社稷: 土地神和谷神,象征国家。⑧ 大戮: 斩首陈尸,古代的一种酷刑。
奚谓顾小利?昔者晋献公欲假道于虞以伐虢①。荀息曰②:“君其以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③,赂虞公④,求假道焉,必假我道。”君曰:“垂棘之璧,吾先君之宝也;屈产之乘,寡人之骏马也。若受吾币不假之道⑤,将奈何?”荀息曰:“彼不假我道,必不敢受我币。若受我币而假我道,则是宝犹取之内府而藏之外府也,马犹取之内厩而著之外厩也。君勿忧。”君曰:“诺。”乃使荀息以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赂虞公而求假道焉。虞公贪利其璧与马而欲许之。宫之奇谏曰⑥:“不可许。夫虞之有虢也,如车之有辅⑦。辅依车,车亦依辅,虞、虢之势正是也。若假之道,则虢朝亡而虞夕从之矣。不可,愿勿许。”虞公弗听,遂假之道。荀息伐虢克之,还反处三年⑧,兴兵伐虞,又克之。荀息牵马操璧而报献公,献公说曰⑨:“璧则犹是也。虽然,马齿亦益长矣⑩。”故虞公之兵殆而地削者,何也?爱小利而不虑其害。故曰: 顾小利,则大利之残也。
〔注释〕① 晋献公: 名诡诸,春秋时晋国的国君。虞: 春秋时诸侯国名,位于今山西省平陆县北。虢: 春秋时的诸侯国名,位于今河南省陕县东南。② 荀息: 晋献公时晋国的大夫。③ 垂棘之璧: 晋国垂棘地方产的璧玉。垂棘,晋国地名,产美玉,具体地址不详。屈产之乘: 屈产地方产的良马。屈产,晋国地名,产良马,位于今山西石楼东南。④ 虞公: 虞国的国君。⑤ 币: 指古代用作礼物的玉、马、皮、帛之类的物品。⑥ 宫之奇: 人名,虞公执政时虞国的大夫。⑦ 辅: 古代绑在车子两边起保护作用的木棍。一说“车”为“牙床”,“辅”为“颊骨”。⑧ 反: 同“返”。⑨ 说: 同“悦”。⑩ 马齿: 马的牙齿,喻指马的年龄。
奚谓行僻?昔者楚灵王为申之会①,宋太子后至②,执而囚之;狎徐君③;拘齐庆封④。中射士⑤谏曰:“合诸侯,不可无礼,此存亡之机也。昔者桀为有戎之会而有缗叛之⑥,纣为黎丘之蒐而戎、狄叛之⑦,由无礼也。君其图之。”君不听,遂行其意。居未期年⑧,灵王南游,群臣从而劫之。灵王饿而死乾溪之上⑨。故曰: 行僻自用,无礼诸侯,则亡身之至也。
〔注释〕① 楚灵王: 春秋时楚国君主。申: 春秋时诸侯国名,位于今河南南阳西北。② 宋太子: 春秋时宋国宋平公的儿子,名佐。③ 徐君: 春秋时徐国的国君。徐,春秋时代的诸侯国名,位于今安徽泗县北。④ 庆封: 人名,春秋时齐国的卿。⑤ 中射士: 春秋时君主宫中的武职侍卫官。⑥ 有戎之会: 传说中夏桀举行的一次会集诸侯的行动。有戎,又作 “有仍”,夏代时的诸侯国名,位于今山东济宁附近。有缗(mǐn): 古代部落名,位于今山东金乡南。⑦ 黎丘: 古地名,位于今河南虞城北。蒐(sōu): 古代军礼之一,指春天围猎,有检阅军队的意思。⑧ 期(jī)年: 一周年。⑨ 乾溪: 又写作“乾谿”,楚国地名,位于今安徽亳州市东南。
奚谓好音?昔者卫灵公将之晋①,至濮水之上②,税车而放马,设舍以宿。夜分,而闻鼓新声者而说之③。使人问左右,尽报弗闻。乃召师涓而告之④,曰:“有鼓新声者,使人问左右,尽报弗闻。其状似鬼神,子为我听而写之⑤。”师涓曰:“诺。”因静坐抚琴而写之。师涓明日报曰:“臣得之矣,而未习也,请复一宿习之。”灵公曰:“诺。”因复留宿。明日,已习之,遂去之晋。晋平公觞之于施夷之台⑥。酒酣,灵公起。曰:“有新声,愿请以示。”平公曰:“善。”乃召师涓,令坐师旷之旁⑦,援琴鼓之。未终,师旷抚止之,曰:“此亡国之声,不可遂也。”平公曰:“此道奚出⑧?”师旷曰:“此师延之所作⑨,与纣为靡靡之乐也。及武王伐纣,师延东走,至于澲水而自投。故闻此声者,必于澲水之上。先闻此声者,其国必削,不可遂。”平公曰:“寡人所好者,音也,子其使遂之。”师涓鼓究之。平公问师旷曰:“此所谓何声也?”师旷曰:“此所谓清商也⑩。”公曰:“清商固最悲乎?”帅旷曰:“不如清徵⑪。”公曰:“清徵可得而闻乎?”师旷曰:“不可。古之听清徵者,皆有德义之君也。今吾君德薄,不足以听。”平公曰:“寡人之所好者,音也,愿试听之。”师旷不得已,援琴而鼓。一奏之,有玄鹤二八⑫,道南方来,集于郎门之垝⑬。再奏之,而列。三奏之,延颈而鸣,舒翼而舞,音中宫商之声,声闻于天。平公大说,坐者皆喜。平公提觞而起为师旷寿,反坐而问曰:“音莫悲于清徵乎?”师旷曰:“不如清角⑭。”平公曰:“清角可得而闻乎?”师旷曰:“不可。昔者黄帝合鬼神于泰山之上⑮。驾象车而六蛟龙⑯,毕方并鎋⑰,蚩尤居前⑱,风伯进扫⑲,雨师洒道⑳,虎狼在前,鬼神在后,腾蛇伏地,凤皇覆上,大合鬼神,作为清角。今吾君德薄,不足听之。听之,将恐有败。”平公曰:“寡人老矣,所好者音也,愿遂听之。”师旷不得已而鼓之。一奏之,有玄云从西北方起;再奏之,大风至,大雨随之,裂帷幕,破俎豆㉑。隳廊瓦。坐者散走,平公恐惧,伏于廊室之间。晋国大旱,赤地三年。平公之身遂癃病㉒。故曰: 不务听治,而好五音不已,则穷身之事也。
〔注释〕① 卫灵公: 名元,春秋时卫国的君主。② 濮水: 古代水名,在河南东北部,流经当时的卫国,今已不存。③ 说: 同“悦”。④ 师涓: 卫灵公的乐官。⑤ 写: 录谱,把乐曲记录下来。⑥ 晋平公: 名彪,春秋时晋国的君主。施夷: 晋国地名,位于今山西曲沃西。⑦ 师旷: 晋平公的乐官,也是当时的著名乐师。⑧ 道: 由,从。⑨ 师延: 商纣王时的乐师。⑩ 清商: 古乐调名称。⑪ 清徵: 古乐调名称。⑫ 二八: 即“二”和“八”的乘积“十六”。⑬ 郎: 通“廊”,指宫殿旁边有覆盖的游廊。垝(guǐ): 通“危”,屋脊。⑭ 清角: 古乐调名称。⑮ 黄帝: 我国原始社会后期的著名部落首领,传说中的著名帝王,即轩辕氏。泰山: 即今山东的泰山,五岳之一。 ⑯ 蛟龙: 古代传说中能兴风作浪、发洪水的龙。⑰ 毕方: 传说中的木神。鎋(xiá): 车轴两端的小铁链。⑱ 蚩尤: 传说中黄帝时代的九黎首领,后被黄帝所擒杀。 ⑲ 风伯: 传说中的风神。⑳ 雨师: 传说中的雨神。㉑ 俎(zǔ): 古代宴会或祭祀时盛牛、羊、猪的礼器。豆: 古代盛肉或其他食品的器具。㉒ 癃(lóng)病: 手脚不灵活的病,即癃痪病。
奚谓贪愎?昔者智伯瑶率赵、韩、魏而伐范、中行①,灭之。反归②,休兵数年,因令人请地于韩。韩康子欲勿与③,段规谏曰④:“不可不与也。夫知伯之为人也⑤,好利而骜愎⑥。彼来请地而弗与,则移兵于韩必矣。君其与之。与之,彼狃,又将请地他国。他国且有不听,不听,则知伯必加之兵。如是,韩可以免于患而待其事之变。”康子曰:“诺。”因令使者致万家之县一于知伯。知伯说,又令人请地于魏。宣子欲勿与⑦,赵葭谏曰⑧:“彼请地于韩,韩与之。今请地于魏,魏弗与,则是魏内自强,而外怒知伯也。如弗予,其措兵于魏必矣。不如予之。”宣子曰:“诺。”因令人致万家之县一于知伯。知伯又令人之赵请蔡、皋狼之地⑨,赵襄子弗与⑩。知伯因阴约韩、魏将以伐赵。襄子召张孟谈而告之曰⑪:“夫知伯之为人也,阳亲而阴疏。三使韩、魏而寡人不与焉,其措兵于寡人必矣。今吾安居而可?”张孟谈曰:“夫董阏于⑫。简主之才臣也⑬,其治晋阳⑭,而尹铎循之⑮,其余教犹存,君其定居晋阳而已矣。”君曰:“诺。”乃召延陵生⑯,令将车骑先至晋阳,君因从之。君至,而行其城郭及五官之藏。城郭不治,仓无积粟,府无储钱,库无甲兵,邑无守具。襄子惧,乃召张孟谈曰:“寡人行城郭及五官之藏,皆不备具,吾将何以应敌?”张孟谈曰:“臣闻圣人之治,藏于民,不藏于府库,务修其教不治城郭。君其出令,令民自遗三年之食,有余粟者入之仓;遗三年之用,有余钱者入之府;遗有奇人者使治城郭之缮。”君夕出令,明日,仓不容粟,府无积钱,库不受甲兵。居五日而城郭已治,守备已具。君召张孟谈而问之曰:“吾城郭已治,守备已具,钱粟已足,甲兵有余。吾奈无箭何?”张孟谈曰:“臣闻董子之治晋阳也,公宫之垣皆以荻篙楛楚墙之⑰,其高至于丈。君发而用之。”于是发而试之,其坚则虽菌簵之劲弗能过也⑱。君曰:“吾箭已足矣,奈无金何?”张孟谈曰:“臣闻董子之治晋阳也,公宫公舍之堂,皆以炼铜为柱、质。君发而用之。”于是发而用之,有余金矣。号令已定,守备已具。三国之兵果至。至则乘晋阳之城,遂战。三月弗能拔。因舒军而围之,决晋阳之水以灌之。围晋阳三年。城中巢居而处,悬釜而炊,财食将尽,士大夫羸病。襄子谓张孟谈曰:“粮食匮,财力尽,士大夫赢病,吾恐不能守矣!欲以城下,何国之可下?”张孟谈曰:“臣闻之,亡弗能存,危弗能安,则无为贵智矣。君释此计者。臣请试潜行而出,见韩、魏之君。”张孟谈见韩、魏之君曰:“臣闻唇亡齿寒。今知伯率二君而伐赵,赵将亡矣。赵亡,则二君为之次。”二君曰:“我知其然也。虽然,知伯之为人也,粗中而少亲。我谋而觉,则其祸必至矣。为之奈何?”张孟谈曰:“谋出二君之口而入臣之耳,人莫之知也。”二君因与张孟谈约三军之反,与之期日。夜遣孟谈入晋阳,以报二君之反。襄子迎孟谈而再拜之,且恐且喜。二君以约遣张孟谈⑲,因朝知伯而出,遇智过于辕门之外⑳。智过怪其色,因入见知伯曰:“二君貌将有变。”君曰:“何如?”曰:“其行矜而意高,非他时之节也,君不如先之。”君曰:“吾与二主约谨矣,破赵而三分其地,寡人所以亲之,必不侵欺。兵之著于晋阳三年,今旦暮将拔之而向其利㉑。何乃将有他心?必不然。子释勿忧,勿出于口。”明旦,二主又朝而出,复见智过于辕门。智过入见曰:“君以臣之言告二主乎?”君曰:“何以知之?”曰:“今日二主朝而出,见臣而其色动,而视属臣㉒。此必有变,君不如杀之。”君曰:“子置勿复言。”智过曰:“不可,必杀之。若不能杀,遂亲之。”君曰:“亲之奈何?”智过曰:“魏宣子之谋臣曰赵葭,韩康子之谋臣曰段规,此皆能移其君之计。君其与二君约,破赵国,因封二子者各万家之县一。如是,则二主之心可以无变矣。”知伯曰:“破赵而三分其地,又封二子者各万家之县一,则吾所得者少。不可。”智过见其言之不听也,出,因更其族为辅氏。至于期日之夜,赵氏杀其守堤之吏而决其水灌知伯军。知伯军救水而乱,韩、魏翼而击之,襄子将卒犯其前,大败知伯之军而擒知伯。知伯身死军破,国分为三,为天下笑。故曰: 贪愎好利,则灭国杀身之本也。
〔注释〕① 智伯瑶: 春秋末期晋国六卿中最强的一个。伐范、中行: 前458年,智伯率领赵、韩、魏三家灭掉了范、中行二家,剩下四家。② 反: 同“返”。③ 韩康子: 名虔(qián),晋国的卿。灭智伯后,为晋国三家之一。④ 段规: 韩康子的家臣。 ⑤ 知伯: 即智伯,智伯瑶。知,同“智”。⑥ 骜愎: 傲慢。骜,通“傲”。⑦ 宣子: 指魏宣子,名驹,晋国的卿。他书作“桓子”。⑧ 赵葭: 魏宣子的家臣。⑨ 蔡: 晋国地名,当时属赵氏,所在地不详。皋狼: 晋国地名,位于今山西省吕梁市离石区西北。 ⑩ 赵襄子: 晋国的卿,名无恤。⑪ 张孟谈: 赵襄子的家臣。⑫ 董阏于: 赵简子的家臣,一作董安于。⑬ 简主: 即赵简子,赵襄子的父亲。⑭ 晋阳: 赵氏封邑,在今山西省太原市西南。⑮ 尹铎: 赵襄子的家臣。⑯ 延陵生: 赵襄子的家臣。姓延陵,名生。⑰ 荻: 野生植物,像芦苇。蒿: 通“藁”,稻麦秸秆。楛(hù): 荆棘类植物。楚: 荆棘。⑱ 菌簵(lù): 一种非常坚硬的竹子。菌,通“箘”。⑲ 以: 通“已”。⑳ 智过: 晋国大夫,智伯的族人。㉑ 向: 通“享”。㉒ 属: 通“瞩”,注目。
奚谓耽于女乐?昔者戎王使由余聘于秦①,穆公问之曰②:“寡人尝闻道而未得目见之地,愿闻古之明主得国失国常何以?”由余对曰:“臣尝得闻之矣,常以俭得之,以奢失之。”穆公曰:“寡人不辱而问道于子,子以俭对寡人,何也?”由余对曰:“臣闻昔者尧有天下③,饭于土簋④,饮于土铏⑤。其地南至交趾⑥,北至幽都⑦,东西至日月之所出入者,莫不宾服。尧禅天下,虞舜受之⑧,作为食器,斩山木而财之⑨,削锯修其迹,流漆墨其上,输之于宫以为食器。诸侯以为益侈,国之不服者十三。舜禅天下而传之于禹⑩,禹作为祭器,墨染其外,而朱画其内,缦帛为茵,蒋席颇缘⑪,觞酌有采⑫,而樽俎有饰。此弥侈矣,而国之不服者三十三。夏后氏没,殷人受之,作为大路⑬,而建九旒⑭,食器雕琢,觞酌刻镂,白壁垩墀,茵席雕文。此弥侈矣,而国之不服者五十三。君子皆知文章矣,而欲服者弥少。臣故曰: 俭其道也。”由余出,公乃召内史廖而告之⑮,曰:“寡人闻邻国有圣人,敌国之忧也。今由余,圣人也,寡人患之,吾将奈何?”内史廖曰:“臣闻戎王之居,僻陋而道远,未闻中国之声。君其遗之女乐,以乱其政,而后为由余请期,以疏其谏。彼君臣有间而后可图也。”君曰:“诺。”乃使内史廖以女乐二八遗戎王⑯。因为由余请期。戎王许诺,见其女乐而说之⑰,设酒张饮,日以听乐,终岁不迁,牛马半死。由余归,因谏戎王,戎王弗听,由余遂去之秦。秦穆公迎而拜之上卿⑱。问其兵势与其地形。既以得之,举兵而伐之,兼国十二,开地千里。故曰: 耽于女乐,不顾国政,则亡国之祸也。
〔注释〕① 由余: 春秋时晋国人。② 穆公: 即秦穆公,名任好,春秋时秦国的君主。③ 尧: 我国原始社会末期的部落首领。④ 土簋(guǐ): 用土烧制成的盛食物的器具。⑤ 土铏(xíng): 用土烧制成的盛汤的器具。⑥ 交趾: 古代中国南方边境的地名,在今越南河内市西北。⑦ 幽都: 中国古代北方边境的地名,在今北京市城西南。⑧ 虞舜: 即舜,我国原始社会末期的部落首领,尧的继位人。因出于有虞氏部落,故称虞舜。⑨ 财: 通“裁”,制作。⑩ 禹: 夏王朝的建立者。⑪ 蒋席颇缘: 用蒋草编成的席子,上面饰有斜纹的边缘。蒋,一种草。颇,偏,指斜纹。 ⑫ 觞酌: 酒杯和用来舀酒的勺子。酌,通“勺”,一种有柄的用来舀东西的器具。 ⑬ 大路: 即大辂,天子乘坐的车子。路,同“辂”。⑭ 九旒(liú): 旗子下面悬垂的九条饰物,古代天子用的旗有九旒,也有的为十二旒。⑮ 内史: 春秋时诸侯国管理财政开支和租税收入的官吏。廖: 人名。⑯ 遗(wèi): 赠给。⑰ 说: 同“悦”。 ⑱ 上卿: 地位最高的卿。
奚谓离内远游?昔者齐景公游于海而乐之①。号令诸大夫曰:“言归者死。”颜涿聚曰②:“君游海而乐之,奈臣有图国者何?君虽乐之,将安得?”齐景公曰:“寡人布令曰‘言归者死’,今子犯寡人之令。”援戈将击之。颜涿聚曰:“昔桀杀关龙逄而纣杀王子比干③,今君虽杀臣之身,以三之可也。臣言为国,非为身也。”延颈而前曰:“君击之矣!”君乃释戈趣驾而归④。至三日,而闻国人有谋不内齐景公者矣⑤。齐景公所以遂有齐国者,颜涿聚之力也。故曰: 离内远游,则危身之道也。
〔注释〕① 齐景公: 春秋时齐国的君主,名杵。② 颜涿聚: 人名,齐国的大夫,孔子的学生。③ 桀: 夏桀王,著名的暴君。关龙逄(páng): 夏桀王的臣子。纣: 商纣王,商代暴君。比干: 商纣王的大臣。④ 趣: 通“促”,催促。⑤ 内: 同“纳”。
奚谓过而不听于忠臣?昔者齐桓公九合诸侯①,一匡天下,为五伯长②,管仲佐之③。管仲老,不能用事,休居于家。桓公从而问之曰:“仲父家居有病,即不幸而此病不起,政安迁之?”管仲曰:“臣老矣,不可问也。虽然,臣闻之,知臣莫若君,知子莫若父。君其试以心决之。”君曰:“鲍叔牙何如④?”管仲曰:“不可。鲍叔牙为人,刚愎而上悍。刚则犯民以暴,愎则不得民心,悍则下不为用。其心不惧,非霸者之佐也。”公曰:“然则竖刁何如⑤?”管仲曰:“不可。夫人之情莫不爱其身。公妒而好内,竖刁自獖以为治内⑥。其身不爱,又安能爱君?”公曰:“然则卫公子开方何如⑦?”管仲曰:“不可。齐、卫之间不过十日之行,开方为事君,欲适君之故,十五年不归见其父母,此非人情也。其父母之不亲也,又能亲君乎?”公曰:“然则易牙何如⑧?”管仲曰:“不可。夫易牙为君主味,君之所未尝食唯人肉耳,易牙蒸其子首而进之,君所知也。人之情莫不爱其子,今蒸其子以为膳于君,其子弗爱,又安能爱君乎?”公曰:“然则孰可?”管仲曰:“隰朋可⑨。其为人也,坚中而廉外,少欲而多信。夫坚中,则足以为表;廉外,则可以大任;少欲,则能临其众;多信,则能亲邻国。此霸者之佐也,君其用之。”君曰:“诺。”居一年余,管仲死,君遂不用隰朋而与竖刁。刁莅事三年,桓公南游堂阜⑩。竖刁率易牙、卫公子开方及大臣为乱。桓公渴馁而死南门之寝公守之室⑪,身死三月不收,虫出于户。故桓公之兵横行天下,为五伯长,卒见弑于其臣,而灭高名,为天下笑者,何也?不用管仲之过也。故曰: 过而不听于忠臣,独行其意,则灭其高名为人笑之始也。
〔注释〕① 齐桓公: 春秋时齐国的君主,名小白,“春秋五霸”之一。② 五伯: 指春秋时期的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吴王阖闾和越王勾践。伯,通“霸”。③ 管仲: 名夷吾,齐桓公的相。④ 鲍叔牙: 春秋时齐国的大夫,曾举荐管仲为相。⑤ 竖刁: 齐桓公的年轻侍仆,名刁。⑥ 獖(fén): 同“豮”,阉割,指割去睾丸。治内: 管理宫内事务。⑦ 卫公子开方: 卫国的公子开方。⑧ 易牙: 齐桓公的近臣,又作狄牙。⑨ 隰(xí)朋: 人名,齐桓公的左相。⑩ 堂阜: 齐国地名,位于今山东蒙阴西北。 ⑪ 公守之室: 临时守卫的地方。
奚谓内不量力?昔者秦之攻宜阳①,韩氏急。公仲朋谓韩君曰②:“与国不可恃也③,岂如因张仪为和于秦哉④!因赂以名都而南与伐楚,是患解于秦而害交于楚也。”公曰:“善。”乃警公仲之行,将西和秦。楚王闻之⑤,惧,召陈轸而告之曰⑥:“韩朋将西和秦,今将奈何?”陈轸曰:“秦得韩之都一,驱其练甲,秦、韩为一以南乡楚,此秦王之所以庙祠而求也,其为楚害必矣。王其趣发信臣,多其车、重其币以奉韩,曰:‘不穀之国虽小,卒已悉起,愿大国之信意于秦也⑦。因愿大国令使者入境视楚之起卒也。’”韩使人之楚,楚王因发车骑陈之下路⑧,谓韩使者曰:“报韩君,言弊邑之兵今将入境矣⑨。”使者还报韩君,韩君大悦,止公仲。公仲曰:“不可。夫以实害我者,秦也;以名救我者,楚也。听楚之虚言而轻强秦之实祸,则危国之本也。”韩君弗听。公仲怒而归,十日不朝。宜阳益急,韩君令使者趣卒于楚,冠盖相望而卒无至者。宜阳果拔,为诸侯笑。故曰: 内不量力,外恃诸侯者,则国削之患也。
〔注释〕① 宜阳: 战国时期诸侯国韩国地名,位于今河南宜阳县西。② 公仲朋: 一作公仲侈,韩宣惠王的相。韩君: 指韩宣惠王。③ 与国: 盟国,指楚国。 ④ 张仪: 秦惠王的相,战国连横派的代表人物。⑤ 楚王: 指楚怀王。⑥ 陈轸: 楚怀王的谋臣,纵横家。⑦ 信: 通“申”。⑧ 下路: 即夏路,指楚国通往北方的大路。 ⑨ 弊邑: 对自己国家的谦称。弊,通“敝”。
奚谓国小无礼?昔者晋公子重耳出亡①,过于曹②,曹君袒裼而观之③。釐负羁与叔瞻侍于前④。叔瞻谓曹君曰:“臣观晋公子,非常人也。君遇之无礼,彼若有时反国而起兵,即恐为曹伤。君不如杀之。”曹君弗听。釐负羁归而不乐,其妻问之曰:“公从外来而有不乐之色,何也?”负羁曰:“吾闻之,有福不及,祸来连我。今日吾君召晋公子,其遇之无礼。我与在前,吾是以不乐。”其妻曰:“吾观晋公子,万乘之主也;其左右从者,万乘之相也。今穷而出亡过于曹,曹遇之无礼。此若反国,必诛无礼,则曹其首也。子奚不先自贰焉。”负羁曰:“诺。”乃盛黄金于壶,充之以餐,加璧其上,夜令人遗公子。公子见使者,再拜,受其餐而辞其璧。公子自曹入楚,自楚入秦。入秦三年,秦穆公召群臣而谋曰:“昔者晋献公与寡人交,诸侯莫弗闻。献公不幸离群臣,出入十年矣。嗣子不善,吾恐此将令其宗庙不祓除而社稷不血食也。如是弗定,则非与人交之道。吾欲辅重耳而入之晋,何如?”群臣皆曰:“善。”公因起卒,革车五百乘,畴骑二千⑤,步卒五万,辅重耳入之于晋,立为晋君。重耳即位三年,举兵而伐曹矣。因令人告曹君曰:“悬叔瞻而出之,我且杀而以为大戮。”又令人告釐负羁曰:“军旅薄城⑥,吾知子不违也。其表子之闾,寡人将以为令,令军勿敢犯。”曹人闻之。率其亲戚而保釐负羁之闾者七百余家。此礼之所用也。故曹,小国也,而迫于晋、楚之间,其君之危犹累卵也,而以无礼莅之,此所以绝世也。故曰: 国小无礼,不用谏臣,则绝世之势也。
〔注释〕① 公子重耳: 晋献公的庶子,即位后称晋文公。② 曹: 春秋时代诸侯国名,位于今山东定陶县西南。③ 袒裼(tǎn xī): 脱去上衣露出上身。④ 釐负羁: 人名,即僖负羁,曹国的大夫。叔瞻: 人名,曹国的大夫。⑤ 畴(chóu)骑: 同样规格的马。畴,类,同类。⑥ 薄: 通“迫”,迫近。
【鉴赏】“十过”,就是君主治国时会犯的十种过错。这篇文章与上面的《八奸》篇既有相同,也有不同。相同之处是,它们都在谈论君主治国时所潜藏着的危险;不同之处在于,《八奸》篇是谈奸臣的奸术,而《十过》篇则着眼于封建君主,说明君主可能产生的过错,这两篇文章互相配合,构成了韩非子论述治国之术时对君臣或主客两方面的全面认识。
俗话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同样,封建时代的君主们,也会犯大大小小的、各种各样的错误,尽管他们自己并不承认,且常常自以为是,经常被封建时代的御用文人们奉承为“圣人”,但实际上,即使站在维护其统治的立场,也有人会客观地指出他们同样是会经常犯错的。韩非的这篇《十过》,就列举出了“行小忠”、“顾小利”、“行僻自用”、“贪愎喜利”、“耽于女乐”、“离内远游”、“过而不听于忠臣”、“内不量力”、“国小无礼”等十种过错。可见,就算是“圣贤”,也是常常会犯过错的。
客观地讲,韩非在这篇文章中所说的君主的“十过”,和我们今天普通人的生活确实是距离远了点。“行小忠”其实是奸臣的“奸术”,不仅与我们无关,安在君主的头上也并不合适;而“好五音”、“耽于女乐”、“远游”等过错,则实际是韩非站在狭隘的实用主义和功利立场,对音乐、歌舞、旅游等文艺形式的否定,与我们今天肯定文艺的超功利审美作用的观点正好相反,但韩非在这篇文章中所提到的“礼仪”、“礼节”、“礼貌”问题,则是今天仍然值得我们注意的。
中国向来被称为“礼仪之邦”。礼是中国古代“三纲五常”中的“五常”之一,它既包括各种外在的礼仪、礼节、礼貌,也包含有尊重别人,特别是尊长爱幼等礼敬、礼让、仁爱的本质精神。孔子说:“礼之用,和为贵”,意即礼的作用,以遇事恰到好处为好,这是外在的方面。孔子又说:“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即“礼”的核心是内在精神而非表面形式。故荀子在《礼论》一文中说:“著诚去伪,礼之经也。”同样强调“礼”应表现出内在的真诚。英国思想家培根曾说:“礼仪是微妙的东西,它既是人类间不可或缺的,却又是不可过于计较的。如果把礼仪形式看得高于一切,结果就会失去人与人真诚的信任。”所以中国的先哲们往往用“敬”来界定“礼”。《荀子·大略》篇说:“夫行也者,行礼之谓也。礼也者,贵者敬焉,老者孝焉,长者弟焉,幼者慈焉,贱者惠焉。”这是进一步将“礼仪”和人的德行联系起来,认为“礼”的本质是内在的德行: 对尊贵的人要恭敬,对年老的人要孝顺,对年长的人要恭逊,对年幼的人要慈爱,对卑贱的人要施恩。
无需讳言,“礼仪”、“礼节”、“礼貌”是历史的范畴,随着时代的变迁,那些反映封建专制王权等级的繁文缛节的“礼”,已经成为过去,但其中许多形式已成为束缚人的思想和行为的枷锁,妨碍了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这是其负面影响。然而任何时代,约束人的礼仪、礼节、规范都是不可或缺的。在今天,一个机关或公司要招聘职员,它肯定希望应聘者是位举止优雅、谈吐文明、彬彬有礼、颇有修养的淑女绅士,而不希望去接纳一位言谈鄙俗、举止粗野的无行之徒。因为有节制的行为、有克制的情感、理性化的正常社会生活是人类所需要的。举止文明、风度高雅、彬彬有礼、谦让互敬是文明社会和文明人有教养的标志,是进步社会的新风尚。
如何才能建设一个现代的文明礼仪之邦呢?这就需要全社会成员的共同努力。一是要诚心向善、真诚行礼,二是从小节做起,少说一句脏话、少随地吐一口痰。培根还曾告诫我们:“小节上的一丝不苟常可赢得很高的称赞。因为小节更易为人注意,而施展大才的机会犹如节日,并非每天都有。因此,举止彬彬有礼的人,一定能赢得好的名誉。”
注意礼仪、礼节、礼貌,其意义还不限于国内社会风尚的改善和文明程度的提高,韩非当年是将它提高到了国家生死存亡的高度来认识的。他说:“国小无礼,不用忠臣,则绝世之势也。”这并非是危言耸听,试想,如果当初伊拉克总统萨达姆能换一种态度和方式与布什打交道,很可能伊拉克和萨达姆本人会是与今天截然不同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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