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子·文本篇·外储说左上
经一
明主之道,如有若之应密子也①。人主之听言也,美其辩;其观行也,贤其远。故群臣士民之道言者迂弘,其行身也离世。其说在田鸠对荆王也②。故墨子为木鸢,讴癸筑武宫。夫药酒忠言,明君圣主之以独知也。
〔注释〕① 密子: 即宓子。② 荆: 即楚。
说一
宓子贱治单父①。有若见之曰②:“子何臞也③?”宓子曰:“君不知贱不肖,使治单父,官事急,心忧之,故臞也。”有若曰:“昔者舜鼓五弦、歌《南风》之诗而天下治④。今以单父之细也,治之而忧,治天下将奈何乎?故有术而御之,身坐于庙堂之上,有处女子之色,无害于治;无术而御之,身虽瘁臞,犹未有益。”
楚王谓田鸠曰⑤:“墨子者⑥,显学也。其身体则可,其言多而不辩,何也?”曰:“昔秦伯嫁其女于晋公子⑦,令晋为之饰装,从衣文之媵七十人⑧。至晋,晋人爱其妾而贱公女。此可谓善嫁妾,而未可谓善嫁女也。楚人有卖其珠于郑者⑨,为木兰之椟⑩,薰以桂椒⑪,缀以珠玉,饰以玫瑰⑫,辑以翡翠⑬。郑人买其椟而还其珠。此可谓善卖椟矣,未可谓善鬻珠也。今世之谈也,皆道辩说文辞之言,人主览其文而忘有用。墨子之说,传先王之道,论圣人之言,以宣告人。若辩其辞,则恐人怀其文忘其直,以文害用也。此与楚人鬻珠、秦伯嫁女同类,故其言多不辩。”
〔注释〕① 宓子贱: 人名,春秋时鲁国人,孔子的学生。单(shàn)父: 春秋时鲁国地名,位于今山东单县。② 有若: 人名,春秋时鲁国人,孔子的学生。③ 臞(qú): 消瘦。④ 舜: 我国原始社会末期的部落首领。五弦: 指琴,古代的一种乐器。《南风》: 远古时代的歌谣名。⑤ 楚: 诸侯国名,范围包括今湖北全部及湖南、河南、安徽、江西等的部分地区。田鸠: 即田俅,战国时齐国人,墨家人物。⑥ 墨子: 指墨翟,战国初期鲁国人,曾任宋国大夫,墨家学派的创始人。⑦ 秦伯: 秦国的君主。公子: 诸侯除太子外的儿子。⑧ 媵(yìng): 陪嫁的妾。⑨ 郑: 诸侯国名,位于今河南中部,黄河以南。⑩ 木兰: 树名,皮有香气,木质优良。椟: 匣子。⑪ 薰: 通“熏”。桂椒: 指肉桂和花椒两种香料。⑫ 玫瑰: 红色的玉。⑬ 翡翠: 绿色的玉。
墨子为木鸢①,三年而成,蜚一日而败②。弟子曰:“先生之巧,至能使木鸢飞。”墨子曰:“吾不如为车輗者巧也③。用咫尺之木,不费一朝之事,而引三十石之任④,致远力多,久于岁数。今我为鸢,三年成,蜚一日而败。”惠子闻之曰⑤:“墨子大巧,巧为輗,拙为鸢。”
宋王与齐仇也⑥,筑武宫⑦,讴癸倡⑧,行者止观,筑者不倦。王闻,召而赐之。对曰:“臣师射稽之讴又贤于癸⑨。”王召射稽使之讴,行者不止,筑者知倦。王曰:“行者不止,筑者知倦,其讴不胜如癸美,何也?”对曰:“王试度其功。”癸四板⑩,射稽八板;擿其坚⑪,癸五寸,射稽二寸。
夫良药苦于口,而智者劝而饮之,知其入而已己疾也。忠言拂于耳,而明主听之,知其可以致功也。
〔注释〕① 鸢(yuān): 一种鹰。② 蜚: 通“飞”。下文“蜚一日之败”之“蜚”同此。③ 輗(ní): 连接车辕和车衡的一个部件。④ 石: 古代的重量计算单位,一百二十斤为一石。⑤ 惠子: 即惠施,战国时宋国人,名家的代表人物。⑥ 宋: 诸侯国名,范围包括今河南东部和山东、江苏的部分地区。齐: 诸侯国名,范围包括今山东大部和河北东南部。⑦ 武宫: 宋国练习武艺的建筑物。⑧ 讴癸: 名叫的癸歌手。倡: 通“唱”。⑨ 射稽: 人名,生平不详。⑩ 板: 古代用木板夹土筑墙。一板长二丈,宽二尺。⑪ 擿(zhì): 同“掷”,引申为戳捣。
经二
人主之听言也,不以功用为的①,则说者多“棘刺”、“白马”之说;不以仪的为关②,则射者皆如羿也。人主于说也,皆如燕王学道也;而长说者,皆如郑人争年也。是以言有纤察微难而非务也,故季、惠、宋、墨皆画策也;论有迂深闳大③,非用也,故魏、长、瞻、陈、庄皆鬼魅也④;行有拂难坚确,非功也,故务、卞、鲍、介、田仲皆坚瓠也⑤。且虞庆诎匠也而屋坏,范且穷工而弓折。是故求其诚者,非归饷也不可。
〔注释〕① 的: 箭靶,引申为目标。② 仪: 准则。关: 关口,比喻衡量事物的客观界限和标准。③ 闳: 通“弘”。④ 瞻: 通“詹”,指詹何,战国时期的道家代表人物。⑤ 瓠(hù): 一种茎蔓生,花白色,果实细长,圆筒形的瓜,名叫瓠子或瓠瓜,俗称“葫芦”。
说二
宋人有请为燕王以棘刺之端为母猴者①,必三月斋然后能观之。燕王因以三乘养之②。右御冶工言王曰③:“臣闻人主无十日不燕之斋④。今知王不能久斋以观无用之器也,故以三月为期。凡刻削者,以其所以削必小⑤。今臣冶人也,无以为之削,此不然物也,王必察之。”王因囚而问之。果妄,乃杀之。冶人谓王曰:“计无度量,言谈之士多‘棘刺’之说也。”
一曰: 燕王好微巧。卫人曰:“能以棘刺之端为母猴。”燕王说之⑥,养之以五乘之奉⑦。王曰:“吾试观客为棘刺之母猴。”客曰:“人主欲观之,必半岁不入宫,不饮酒食肉。雨霁日出⑧,视之晏阴之间⑨,而棘刺之母猴乃可见也。”燕王因养卫人,不能观其母猴。郑有台下之冶者谓燕王曰⑩:“臣,削者也。诸微物必以削削之,而所削必大于削。今棘刺之端不容削锋,难以治棘刺之端。王试观客之削,能与不能可知也。”王曰:“善。”谓卫人曰:“客为棘刺之母猴也,何以理之?”曰:“以削。”王曰:“吾欲观见之。”客曰:“臣请之舍取之。”因逃。
〔注释〕① 棘: 一种像枣树那样多刺的树。母猴: 即猕猴。② 乘: 古代规定土地方六里出兵车一乘。到战国时期,即以方六里的土地面积为一乘。③ 右御: 官名,掌管宫中进用器物一类的事情。冶工: 冶铁的工匠。④ 燕: 通“宴”。⑤ 所以削: 所用来刻削的东西,指刻刀。⑥ 说: 同“悦”。⑦ 奉: 通“俸”,指俸禄。⑧ 霁(jì): 雨后转晴。⑨ 晏: 阳,引申为晴。⑩ 台下: 疑是郑国地名。
兒说①,宋人,善辩者也,持“白马非马也”服齐稷下之辩者②。乘白马而过关,则顾白马之赋③。故籍之虚辞④,则能胜一国;考实按形,不能谩于一人。
夫新砥砺杀矢,彀弩而射⑤,虽冥而妄发⑥,其端未尝不中秋毫也,然而莫能复其处,不可谓善射,无常仪的也。设五寸之的,引十步之远⑦,非羿、逄蒙不能必全者⑧,有常仪的也。有度难而无度易也。有常仪的,则羿、逄蒙以五寸为巧;无常仪的,则以妄发而中秋毫为拙。故无度而应之,则辩士繁说;设度而持之,虽知者犹畏失也⑨,不敢妄言。今人主听说,不应之以度而说其辩;不度以功,誉其行而不入关。此人主所以长欺,而说者所以长养也。
客有教燕王为不死之道者,王使人学之,所使学者未及学而客死。王大怒,诛之。王不知客之欺己,而诛学者之晚也。夫信不然之物而诛无罪之臣,不察之患也。且人所急无如其身,不能自使其无死,安能使王长生哉?
郑人有相与争年者。一人曰:“吾与尧同年⑩。”其一人曰:“我与黄帝之兄同年⑪。”讼此而不决,以后息者为胜耳。
〔注释〕① 兒说: 人名,战国时宋国人,名家代表人物。② 白马非马: 战国名家学派的一个著名命题。稷下: 地名,在齐国都城临淄(位于今山东淄博东北)的西门外,是战国诸子聚众讲学的著名场所。③ 顾: 通“雇”,酬报,交纳。赋: 指税。④ 籍: 通“藉”,借。⑤ 彀(gòu): 张弓。弩: 一种利用机械力量发射的箭。⑥ 冥: 通“瞑”,闭眼。⑦ 步: 古代长度计量单位,一步为六尺。⑧ 羿: 即后羿,古代传说中的射箭能手。逄蒙: 后羿的徒弟,射箭能手。⑨ 知: 同“智”。⑩ 尧: 我国原始社会末期的部落首领。⑪ 黄帝: 我国传说中比尧年代更早的原始社会的部落首领。
客有为周君画策者,三年而成。君观之,与髹策者同状①。周君大怒。画策者曰:“筑十版之墙②,凿八尺之牗,而以日始出时加之其上而观。”周君为之,望见其状,尽成龙蛇禽兽车马,万物之状备具。周君大悦。此策之功非不微难也,然其用与素髹策同。
客有为齐王画者,齐王问曰:“画孰最难者?”曰:“犬马难。”“孰易者?” 曰:“鬼魅最易。”夫犬马,人所知也,旦暮罄于前,不可类之,故难。鬼魅,无形者,不罄于前,故易之也。
齐有居士田仲者③,宋人屈谷见之④,曰:“谷闻先生之义,不恃仰人而食。今谷有巨瓠,坚如石,厚而无窍,献之。”仲曰:“夫瓠所贵者,谓其可以盛也⑤。今厚而无窍,则不可剖以盛物;而任重如坚石⑥,则不可以剖而以斟。吾无以瓠为也。”曰:“然,谷将弃之。”今田仲不恃仰人而食,亦无益人之国,亦坚瓠之类也。
〔注释〕① 髹(xiū): 给器物涂漆。② 版: 通“板”。③ 田仲: 即陈仲子,战国时齐国的隐士。④ 屈谷: 人名,生平不详。⑤ 谓: 通“为”。⑥ 任: 通“妊”,包藏。
虞庆为屋①,谓匠人曰:“屋太尊。”匠人对曰:“此新屋也,涂濡而椽生。”虞庆曰:“不然。夫濡涂重而生椽挠,以挠椽任重涂,此宜卑。更日久,则涂干而椽燥。涂干则轻,椽燥则直,以直椽任轻涂,此益尊。”匠人诎,为之而屋坏。
一曰: 虞庆将为屋,匠人曰:“材生而涂濡。夫材生则挠,涂濡则重,以挠任重,今虽成,久必坏。”虞庆曰:“材干则直,涂干则轻。今诚得干,日以轻直,虽久,必不坏。”匠人诎,作之成,有间,屋果坏。
范且曰②:“弓之折,必于其尽也,不于其始也。夫工人张弓也,伏檠三旬而蹈弦③,一日犯机,是节之其始而暴之其尽也,焉得无折?且张弓不然: 伏檠一日而蹈弦,三旬而犯机,是暴之其始而节之其尽也。”工人穷也,为之,弓折。
范且、虞庆之言,皆文辩辞胜而反事之情。人主说而不禁,此所以败也。夫不谋治强之功,而艳乎辩说文丽之声,是却有术之士而任“坏屋”“折弓”也。故人主之于国事也,皆不达乎工匠之构屋张弓也。然而士穷乎范且、虞庆者: 为虚辞,其无用而胜;实事,其无易而穷也。人主多无用之辩,而少无易之言,此所以乱也。今世之为范且、虞庆者不辍,而人主说之不止,是贵“败”“折”之类而以知术之人为工匠也④。工匠不得施其技巧,故屋坏弓折;知治之人不得行其方术,故国乱而主危。
夫婴儿相与戏也,以尘为饭,以涂为羹,以木为胾⑤,然至日晚必归饷者,尘饭涂羹可以戏而不可食也。夫称上古之传颂,辩而不悫,道先王仁义而不能正国者,此亦可以戏而不可以为治也。夫慕仁义而弱乱者,三晋也⑥;不慕而治强者,秦也,然而未帝者,治未毕也。
〔注释〕① 虞庆: 即虞卿,“庆”通“卿”。② 范且: 即范雎(jū),字叔。③ 檠(qíng): 校正弓弩的工具。④ 知: 同“智”。⑤ 胾(zì): 大块肉。⑥ 三晋: 指韩、赵、魏三个国家。
经三
挟夫相为则责望,自为则事行。故父子或怨谯①,取庸作者进美羹。说在文公之先宣言与句践之称如皇也。故桓公藏蔡怒而攻楚,吴起怀瘳实而吮伤。且先王之赋颂,钟鼎之铭,皆播吾之迹,华山之博也②。然先王所期者利也,所用者力也。筑社之谚③,自辞说也。请许学者而行宛曼于先王,或者不宜今乎?如是,不能更也。郑县人得车厄也④,卫人佐弋也,卜子妻写弊裤也,而其少者侍长者饮也。先王之言,有其所为小而世意之大者,有其所为大而世意之小者,未可必知也。说在宋人之解书与梁人之读记也。故先王有郢书,而后世多燕说。夫不适国事而谋先王,皆归取度者也。
〔注释〕① 谯: 同“诮”,责骂。② 博: 通“簙”,古代的一种游戏用物,类似于后代的棋。③ 社: 土地神。④ 厄: 通“轭”,俗称轭头,驾车或拉动农具时架在车马颈上的曲木。
说三
人为婴儿也,父母养之简,子长而怨;子盛壮成人,其供养薄,父母怒而诮之。子、父,至亲也,而或谯或怨者,皆挟相为而不周于为己也。夫买庸而播耕者①,主人费家而美食,调布而求易钱者,非爱庸客也,曰: 如是,耕者且深,耨者熟耘也。庸客致力而疾耘耕者,尽巧而正畦陌者②,非爱主人也,曰: 如是,羹且美③,钱布且易云也。此其养功力,有父子之泽矣,而心调于用者,皆挟自为心也。故人行事施予,以利之为心,则越人易和④;以害之为心,则父子离且怨。
文公伐宋⑤,乃先宣言曰:“吾闻宋君无道,蔑侮长老⑥,分财不中,教令不信,余来为民诛之。”
越伐吴⑦,乃先宣言曰:“我闻吴王筑如皇之台⑧,掘深池,罢苦百姓⑨,煎靡财货,以尽民力,余来为民诛之。”
蔡女为桓公妻⑩,桓公与之乘舟,夫人荡舟,桓公大惧,禁之不止,怒而出之。乃且复召之,因复更嫁之。桓公大怒,将伐蔡。仲父谏曰⑪:“夫以寝席之戏⑫,不足以伐人之国,功业不可冀也,请无以此为稽也。”桓公不听。仲父曰:“必不得已,楚之菁茅不贡于天子三年矣⑬,君不如举兵为天子伐楚。楚服,因还袭蔡,曰‘余为天子伐楚,而蔡不以兵听从’,遂灭之。此义于名而利于实,故必有为天子诛之名,而有报仇之实。”
吴起为魏将而攻中山⑭。军人有病疽者⑮,吴起跪而自吮其脓。伤者之母立泣,人问曰:“将军于若子如是,尚何为而泣?”对曰:“吴起吮其父之创而父死,今是子又将死也,今吾是以泣。”
〔注释〕① 庸: 通“佣”,雇工。② 陌: 田间东西方向的道路,这里泛指田埂。 ③ 羹: 这里泛指饭菜。④ 越人: 指居住在我国浙江等东南沿海地区的越族人,这里比喻关系疏远的人。⑤ 文公: 所指不详。⑥ 长老: 年高有品德的人。⑦ 吴: 诸侯国名,范围包括今江苏大部和安徽、浙江的部分地区。⑧ 吴王: 指吴王夫差(chāi),春秋时吴国的君主。如皇之台: 名台,具体位置不详。台,古代一种用土筑成的高建筑物,供观望游乐。⑨ 罢: 通“疲”。⑩ 蔡: 春秋时诸侯国名,位于今河南上蔡一带。桓公: 指齐桓公,名小白,“春秋五霸”之一。⑪ 仲父: 指管仲,齐桓公的相,辅佐齐桓公完成霸业,齐桓公尊他为仲父。⑫ 寝席: 比喻夫妻之间的亲密关系。 ⑬ 楚: 诸侯国名,范围包括今湖北全部和湖南大部及河南、安徽、江西等的部分地区。菁茅: 也称苞茅,草名,滤酒用。⑭ 吴起: 战国时卫国人,法家代表人物。中山: 春秋时由白狄别支鲜虞族建立的国家,位于今河北的中偏西部。⑮ 疽: 一种毒疮。
赵主父令工施钩梯而缘播吾①,刻疏人迹其上,广三尺,长五尺,而勒之曰:“主父常游于此②。”
秦昭王令工施钩梯而上华山③,以松柏之心为博,箭长八尺④,棋长八寸,而勒之曰:“昭王尝与天神博于此矣。”
文公反国⑤,至河,令笾豆捐之⑥,席蓐捐之⑦,手足胼胝面目黧黑者后之⑧。咎犯闻之而夜哭⑨。公曰:“寡人出亡二十年,乃今得反国。咎犯闻之不喜而哭,意不欲寡人反国邪?”犯对曰:“笾豆,所以食也,席蓐,所以卧也,而君捐之;手足胼胝,面目黧黑,劳有功者也,而君后之。今臣有与在后,中不胜其哀,故哭。且臣为君行诈伪以反国者众矣,臣尚自恶也,而况于君?”再拜而辞。文公止之曰:“谚曰:‘筑社者,㩷撅而置之⑩,端冕而祀之⑪。’今子与我取之,而不与我治之;与我置之,而不与我祀之;焉可?”乃解左骖而盟于河⑫。
〔注释〕① 赵主父: 即赵武灵王,他把王位让给小儿子何之后,自称主父。钩梯: 带钩的梯子。播吾: 一作番(pó)吾,赵国山名,在今河北平山东南。② 常: 通“尝”。③ 秦昭王: 即秦昭襄王,战国时秦国的君主。华山: 即西岳华山,在今陕西东部。④ 箭: 一名箸,骰(tóu)子。⑤ 文公: 指晋文公,名重耳,著名的“春秋五霸”之一。反: 同“返”。⑥ 笾豆: 古代盛食物的用具,笾盛果实,豆盛肉类。⑦ 席蓐: 席子和草垫子,指卧具。⑧ 手足胼胝(pián zhī): 指手脚因劳累被磨硬变粗。黧黑: 黑色。⑨ 咎犯: 人名,即狐偃,字子犯,是晋文公的舅父,因此又称舅犯。古代舅、咎同音。⑩ 㩷(qiān): 通“褰”,揭起衣裙等。撅: 揭衣。⑪ 端冕: 指玄端和玄冕,古代的礼衣和礼帽。⑫ 左骖: 古代用四匹马拉一辆车,两边的马为骖。左边的马为左骖,右边的马为右骖。
郑县人卜子使其妻为裤,其妻问曰:“今裤何如?”夫曰:“象吾故裤。”妻子因毁新,令如故裤。
郑县人有得车轭者①,而不知其名,问人曰:“此何种也?”对曰:“此车轭也。”俄又复得一,问人曰:“此是何种也?”对曰:“此车扼也。”问者大怒曰:“曩者曰车轭②,今又曰车扼,是何众也?此女欺我也③!”遂与之斗。
卫人有佐弋者④,鸟至,因先以其裷麾之⑤,鸟惊而不射也。
郑县人卜子妻之市,买鳖以归。过颍水⑥,以为渴也,因纵而饮之,遂亡其鳖。
夫少者侍长者饮,长者饮,亦自饮也。
一曰: 鲁人有自喜者,见长年饮酒不能釂则唾之⑦,亦效唾之。
一曰: 宋人有少者亦欲效善,见长者饮无余,非堪酒饮也而欲尽之。
〔注释〕① 郑县: 战国时韩国的地名,位于今河南郑州。② 曩(nǎng): 从前,以前。③ 女: 通“汝”。④ 佐弋: 古代掌管射飞禽的一种小官。⑤ 裷(yuān): 通“㠾”,头巾。麾: 通“挥”,挥动。⑥ 颍水: 即颍河,上游在韩国境内。⑦ 釂(jiào): 把杯中的酒喝光。
书曰:“绅之束之①。”宋人有治者,因重带自绅束也。人曰:“是何也?”对曰:“书言之,固然。”
书曰:“既雕既琢,还归其朴。”梁人有治者②,动作言学,举事于文,曰:“难之。”顾失其实。人曰:“是何也?”对曰:“书言之,固然。”
郢人有遗燕相国书者③,夜书,火不明,因谓持烛者曰:“举烛。”云而过书“举烛”。举烛,非书意也。燕相受书而说之,曰:“举烛者,尚明也;尚明也者,举贤而任之。”燕相白王,王大说④,国以治。治则治矣,非书意也。今世举学者多似此类。
郑人有且置履者,先自度其足而置之其坐⑤,至之市而忘操之。已得履,乃曰:“吾忘持度。”反归取之⑥。及反,市罢,遂不得履。人曰:“何不试之以足?”曰:“宁信度,无自信也。”
〔注释〕① 绅: 古代士人束在衣外的大带子。② 梁: 即魏国,魏国曾都大梁(今河南开封),所以又称梁。③ 郢(yíng): 楚国的国都,位于今湖北荆州城北。燕: 诸侯国名,范围包括今河北北部、中部和山西、辽宁的部分地区。④ 说: 同“悦”。⑤ 坐: 同“座”。⑥ 反: 同“返”。
经四
利之所在,民归之;名之所彰,士死之。是以功外于法而赏加焉,则上不能得所利于下;名外于法而誉加焉,则士劝名而不畜之于君。故中章、胥己仕,而中牟之异弃田圃而随文学者邑之半;平公腓痛足痹而不敢坏坐,晋国之辞仕托者国之锤。此三士者①,言袭法,则官府之籍也②;行中事,则如令之民也: 二君之礼太甚③。若言离法而行远功,则绳外民也④,二君又何礼之?礼之当亡。且居学之士,国无事不用力,有难不被甲。礼之,则惰修耕战之功;不礼,则害主上之法。国安则尊显,危则为屈公之威⑤,人主奚得于居学之士哉?故明主论李疵视中山也。
〔注释〕① 三士: 指中章、胥己、叔向三人。② 籍: 指国家的法令文件。③ 二君: 指赵襄子和晋平公。④ 绳: 木匠用的墨线,比喻法度。⑤ 威: 通“畏”,畏惧。
说四
王登为中牟令①,上言于襄主曰②:“中牟有士曰中章、胥己者③,其身甚修,其学甚博,君何不举之?”主曰:“子见之,我将为中大夫④。”相室谏曰⑤:“中大夫,晋重列也,今无功而受,非晋臣之意。君其耳而未之目邪⑥!”襄主曰:“我取登,既耳而目之矣;登之所取,又耳而目之。是耳目人绝无已也。”王登一日而见二中大夫,予之田宅。中牟之人弃其田耘、卖宅圃而随文学者⑦,邑之半。
叔向御坐⑧,平公请事⑨,公腓痛足痹转筋而不敢坏坐⑩。晋国闻之,皆曰:“叔向贤者,平公礼之,转筋而不敢坏坐。”晋国之辞仕托慕叔向者,国之锤矣⑪。
郑县人有屈公者⑫,闻敌,恐,因死;恐已,因生。
赵主父使李疵视中山可攻不也⑬。还报曰:“中山可伐也。君不亟伐,将后齐、燕。”主父曰:“何故可攻?”李疵对曰:“其君见好岩穴之士⑭,所倾盖与车以见穷闾隘巷之士以十数⑮,伉礼下布衣之士以百数矣。”君曰:“以子言论,是贤君也,安可攻?”疵曰:“不然。夫好显岩穴之士而朝之,则战士怠于行阵;上尊学者,下士居朝,则农夫惰于田。战士怠于行陈者⑯,则兵弱也;农夫惰于田者,则国贫也。兵弱于敌,国贫于内,而不亡者,未之有也。伐之不亦可乎?”主父曰:“善。”举兵而伐中山,遂灭也。
〔注释〕① 王登: 一作壬登,赵襄子的家臣。中牟: 晋国地名,位于今河北邢台东南。② 襄主: 即赵襄子,春秋末期晋国掌实权的卿。当时家臣称卿大夫为主,故又称襄主。③ 中章、胥己: 人名,生平不详。④ 中大夫: 侍从官名,负责议论政事、提出建议,供君主参考。⑤ 相室: 这里指家臣中的头目。⑥ 邪: 通“耶”。⑦ 田: 通“佃”,耕种。⑧ 叔向: 即羊舌肸(xī),春秋时期晋国的卿。⑨ 平公: 即晋平公,春秋时晋国的君主,名彪。⑩ 腓(féi): 小腿肚。⑪ 锤: 通“垂”,垂直则分一物为两面,引申为一半。⑫ 屈公: 人名,生平不详。⑬ 李疵: 人名,生平不详。不: 通“否”。⑭ 岩穴之士: 指隐居山林的隐士。⑮ 穷闾: 穷困的街坊。隘巷: 狭窄的小巷。⑯ 陈: 通“阵”。
经五
《诗》曰①:“不躬不亲,庶民不信。”傅说之以“无衣紫”,援之以郑简、宋襄,责之以尊厚耕战。夫不明分,不责诚,而以躬亲位下②,且为“下走”“睡卧”,与夫“掩弊”“微服”③。孔丘不知④,故称犹盂;邹君不知,故先自僇。明主之道,如叔向赋猎与昭侯之奚听也。
〔注释〕① 《诗》: 指《诗经》。② 位: 通“莅”,到,临。③ 弊: 通“蔽”。 ④ 孔丘: 孔子名丘,字仲尼。知: 同“智”。
说五
齐桓公好服紫,一国尽服紫。当是时也,五素不得一紫①。桓公患之,谓管仲曰:“寡人好服紫,紫贵甚,一国百姓好服紫不已,寡人奈何?”管仲曰:“君欲止之,何不试勿衣紫也?谓左右曰:‘吾甚恶紫之臭②。’于是左右适有衣紫而进者,公必曰:‘少却,吾恶紫臭。’”公曰:“诺。”于是日,郎中莫衣紫③;其明日,国中莫衣紫;三日,境内莫衣紫也。
一曰: 齐王好衣紫,齐人皆好也。齐国五素不得一紫。齐王患紫贵。傅说王曰④:“《诗》云:‘不躬不亲,庶民不信。’今王欲民无衣紫者,王请自解紫衣而朝。群臣有紫衣进者,曰:‘益远!寡人恶臭。’”是日也,郎中莫衣紫;是月也,国中莫衣紫;是岁也,境内莫衣紫。
〔注释〕① 素: 没有染色的布。② 臭(xiù): 气味。③ 郎中: 君主的侍从官,掌通报和警卫。④ 傅: 师傅,此疑指管仲。
郑简公谓子产曰①:“国小,迫于荆、晋之间。今城郭不完,兵甲不备,不可以待不虞。”子产曰:“臣闭其外也已远矣,而守其内也已固矣,虽国小,犹不危之也。君其勿忧。”是以没简公身无患。
一曰: 子产相郑,简公谓子产曰:“饮酒不乐也。俎豆不大②,钟鼓竽瑟不鸣③,寡人之事不一,国家不定,百姓不治,耕战不辑睦,亦子之罪。子有职,寡人亦有职,各守其职。”子产退而为政五年,国无盗贼,道不拾遗,桃枣荫于街者莫有援也,锥刀遗道三日可反④。三年不变,民无饥也。
〔注释〕① 郑简公: 春秋时郑国的君主,名嘉。子产: 人名,姓公孙,名侨,曾任郑简公的相。② 俎豆: 古代祭祀时放祭品的两种器具。③ 钟鼓竽瑟: 古代的四种乐器。④ 反: 同“返”,返回。
宋襄公与楚人战于涿谷上①。宋人既成列矣,楚人未及济。右司马购强趋而谏曰②:“楚人众而宋人寡,请使楚人半涉未成列而击之,必败。”襄公曰:“寡人闻君子曰:‘不重伤;不擒二毛③,不推人于险,不迫人于阨④,不鼓不成列。’今楚未济而击之,害义。请使楚人毕涉成阵而后鼓士进之。”右司马曰:“君不爱宋民,腹心不完⑤,特为义耳。”公曰:“不反列,且行法。”右司马反列,楚人已成列撰阵矣,公乃鼓之。宋人大败,公伤股,三日而死。此乃慕自亲仁义之祸。夫必恃人主之自躬亲而后民听从,是则将令人主耕以为食、服战雁行也民乃肯耕战,则人主不泰危乎⑥?而人臣不泰安乎?
齐景公游少海⑦,传骑从中来谒曰⑧:“婴疾甚⑨,且死,恐公后之。”景公遽起,传骑又至。景公曰:“趋驾烦且之乘⑩,使驺子韩枢御之⑪。”行数百步,以驺为不疾,夺辔代之御;可数百步,以马为不进,尽释车而走。以烦且之良而驺子韩枢之巧,而以为不如下走也。
魏昭王欲与官事⑫,谓孟尝君曰⑬:“寡人欲与官事。”君曰:“王欲与官事,则何不试习读法?”昭王读法十余简而睡卧矣⑭。王曰:“寡人不能读此法。”夫不躬亲其势柄,而欲为人臣所宜为者也,睡不亦宜乎?
〔注释〕① 宋襄公: 春秋时宋国的君主,名兹父。涿谷: 宋国地名,位置当在今河南柘城北的古泓水附近。② 右司马: 古代官名,掌管军政和军事赋税。购强: 人名,疑为《左传》中记载的公孙固。③ 二毛: 黑白两种颜色的毛发(头发和胡子),指年纪大的人。④ 阨: 通“厄”,困苦。⑤ 腹心: 比喻国家的根本。⑥ 泰: 通“太”。⑦ 齐景公: 春秋时齐国的君主,名杵臼。少海: 即渤海。⑧ 传骑: 指驿使,负责传递公文和情报的人。⑨ 婴: 指晏婴,字平仲,齐景公的相。⑩ 烦且: 一种良马。⑪ 驺子: 掌驾马车的官。韩枢: 人名,驾驭车马的能手。⑫ 魏昭王: 战国时魏国的君主。⑬ 孟尝君: 战国时齐国的贵族,战国“四公子”之一,曾任魏昭王的相。⑭ 简: 古代书写文字的木条或竹片。
孔子曰:“为人君者,犹盂也;民,犹水也。盂方水方,盂圜水圜①。”
邹君好服长缨②,左右皆服长缨,缨甚贵。邹君患之,问左右,左右曰:“君好服,百姓亦多服,是以贵。”君因先自断其缨而出,国中皆不服长缨。君不能下令为百姓服度以禁之,断缨出以示先民,是先戮以莅民也③。
叔向赋猎,功多者受多④,功少者受少。
韩昭侯谓申子曰⑤:“法度甚不易行也。”申子曰:“法者,见功而与赏⑥,因能而受官。今君设法度而听左右之请,此所以难行也。”昭侯曰:“吾自今以来知行法矣,寡人奚听矣。”一日,申子请仕其从兄官。昭侯曰:“非所学于子也。听子之谒,败子之道乎,亡其用子之谒?”申子辟舍请罪⑦。
〔注释〕① 圜: 通“圆”。② 邹: 诸侯国名,位于今山东邹平。③ 戮(lù): 通“僇”,羞辱。④ 受: 通“授”。⑤ 韩昭侯: 战国时韩国的君主。⑥ 见: 同“现”。⑦ 辟: 通“避”,退避。
经六
小信成则大信立,故明主积于信。赏罚不信则禁令不行,说在文公之攻原与箕郑救饿也。是以吴起须故人而食,文侯会虞人而猎。故明主表信,如曾子杀彘也①。患在厉王击警鼓与李悝谩两和也②。
〔注释〕① 彘(zhì): 猪。② 谩(mán): 欺骗,蒙蔽。
说六
晋文公攻原①,裹十日粮,遂与大夫期十日。至原十日而原不下,击金而退②,罢兵而去。士有从原中出者,曰:“原三日即下矣。”群臣左右谏曰:“夫原之食竭力尽矣,君姑待之。”公曰:“吾与士期十日,不去,是亡吾信也。得原失信,吾不为也。”遂罢兵而去。原人闻曰:“有君如彼其信也,可无归乎?”乃降公。卫人闻曰③:“有君如彼其信也,可无从乎?”乃降公。孔子闻而记之曰:“攻原得卫者,信也。”
文公问箕郑曰④:“救饿奈何?”对曰:“信。”公曰:“安信?”曰:“信名,信事,信义。信名,则群臣守职,善恶不逾,百事不怠;信事,则不失天时,百姓不逾;信义,则近亲劝勉而远者归之矣。”
吴起出⑤,遇故人而止之食。故人曰:“诺,今返而御。”吴子曰:“待公而食。”故人至暮不来,起不食待之。明日早,令人求故人。故人来,方与之食。
魏文侯与虞人期猎⑥。明日,会天疾风,左右止文侯,不听,曰:“不可以风疾之故而失信,吾不为也。”遂自驱车往,犯风而罢虞人。
曾子之妻之市⑦,其子随之而泣。其母曰:“女还⑧,顾反为女杀彘⑨。”适市来,曾子欲捕彘杀之。妻止之曰:“特与婴儿戏耳。”曾子曰:“婴儿非与戏也。婴儿非有知也,待父母而学者也,听父母之教。今子欺之,是教子欺也。母欺子,子而不信其母,非以成教也。”遂烹彘也。
〔注释〕① 原: 春秋时诸侯国名,位于今河南济源西北。② 击金: 敲钟,古代打仗时退兵的信号。③ 卫: 诸侯国名,范围包括今河南东北部和河北、山东的部分地区。④ 文公: 指晋文公。箕郑: 人名,晋国的大夫。⑤ 吴起: 战国初期卫国人,法家的代表人物,曾在楚国主持变法。⑥ 虞人: 管理山林河池的官。⑦ 曾子: 指曾参,鲁国人,孔子的学生。⑧ 女: 通“汝”。⑨ 顾: 与“返”同义。反: 同“返”。
楚厉王有警①,为鼓以与百姓为戍。饮酒醉,过而击之也,民大惊。使人止之,曰:“吾醉而与左右戏,过击之也。”民皆罢②。居数月,有警,击鼓而民不赴。乃更令明号而民信之。
李悝警其两和③,曰:“谨警敌人,旦暮且至击汝。”如是者再三而敌不至。两和懈怠,不信李悝。居数月,秦人来袭之,至几夺其军。此不信患也。
一曰: 李悝与秦人战,谓左和曰:“速上!右和已上矣。”又驰而至右和曰:“左和已上矣。”左右和曰:“上矣。”于是皆争上。其明年,与秦人战。秦人袭之,至几夺其军。此不信之患。
〔注释〕① 楚厉王: 楚国的君主,具体生活年代史书记载各有不同。② 罢: 通“疲”,疲劳。 ③ 李悝: 魏国人,曾任魏文侯的相,战国法家的代表人物之一。两和: 指左右两边壁垒里的军队。和,军门、垒门。
【鉴赏】“外储说”是相对“内储说”而言的,是君主对臣下进行赏罚的“外谋”。
原始社会人类早期的诗歌都是些“举重劝力”之歌,或鲁迅所说的人们在抬木头时的“杭育杭育”之作。文学、艺术、建筑、雕塑都是这样产生的。同样,人类的道德、伦理、宗教、信仰以及学术文化,无不是以世俗的实用、以“个人”的生存和发展为直接目的的。马克思在《论犹太问题》中曾说:“在最直接的现实中,在市民社会中,人是世俗的存在物。”“只有利己主义的个人才是现实的人,只有抽象的公民才是真正的人。”
韩非似乎也认识到了这一点。韩非认为,人都是自为的。如果“君主之听言也,美其辩,其观行也,贤其远”,把考察人的言行或事物的价值放在其外表的华丽和玄妙上,那么“群臣士民之道言者”就会追求迂弘,而“其行身”就会离世远遁,以至于会出现“秦伯嫁女”、“买椟还珠”之类的笑柄和“以棘刺之端为母猴”的骗局。韩非看到了人的社会本性中自为的一面,看到了事物的实用性先于审美性,因而实用性是事物最根本的属性。这无疑抓住了人和事物的社会本质方面,具有片面的深刻性。
和儒家的思孟学派更多注重人的本质中美好的善良的一面而追求道德理想的完美境界不同,韩非更注重人和事物的现实性。这从现代需要层次理论来讲,似乎更多的只注意到了人的生理和生活等较低层次的需要,而忽视了人的心理和精神层面的需要。这是否与韩非生活的时代有关呢?社会生产还处于较低的发展阶段,使韩非本人还不能认识学术文化等精神生产的价值,或者说人在物质的、生理的需要层次之外,还有精神的、审美层次的需要。
实际上,韩非并非不知道事物有多方面的价值;而人有多层次的需要,包括审美愉悦的需要。在韩非的笔下,当周国的君主看到客人画过的竹筒,“望见其状,尽成龙蛇禽兽车马,万物之状备具”的时候,周君的反映是“大悦”。可见,画过的彩色竹筒满足了其精神上的一种审美需求;而婴儿之所以要用尘土为饭,稀泥为羹,木块为肉,同样,他们也不是为了果腹,而只是为了游戏,为了精神的愉悦。推而广之,韩非强调“刑赏二柄”的重要,“刑”当然主要是物质的、是皮肉之苦,但“赏”却不仅是良田美宅,还有道德价值的肯定,如“忠”、“贤”、“勇”之类。这样的奖赏,可能是给予你一个立功证书,也可能是授予你一个英雄称号,而不一定是看得见的金银财宝。而这个荣誉、这个好名声又有什么用呢?是不是也要被否定掉呢?既然韩非强调刑赏二柄的重要性,显然是不愿放弃这样的奖赏的。战国时期社会的发展,早已形成了物质生产和精神文化生产的不同分工,韩非不可能没看到这一点。他列举了大量歌手、学者、画家、手工艺者的故事,也说明了当时社会文化艺术等精神生产的兴盛。特别是韩非还以讴癸和射稽唱歌时筑墙效率的不同,说明了艺术对物质生产产生的巨大影响。韩非既认识到了社会学术文化发展的必然性,也看到了精神生产和物质生产的相互联系。那么,韩非为什么还要逆历史发展的潮流,违反他自己提出的“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的实事求是的变法精神,而要否定精神文化生产,取消一切学术文化呢?
这的确反映了韩非思想中深刻的内在矛盾。这种矛盾形成的原因是极其复杂的,但最主要的一点,韩非整个理论的着眼点,乃是现实中的具体的“个人”,而不可能上升为抽象的普遍人类。这就使他只能看到现实生活中你争我夺、“利己主义的个人”——异化的、片面的人,而看不到同时追求着精神文化满足的完整的、“抽象的”、“真正的”人。韩非建立其思想理论的目的,只是为了一个人——封建专制君主。而在封建专制社会里,正如黑格尔所说,包括封建专制君主本人都不是自由的。不自由的专制君主,是不可能需要除感官与生理刺激之外的自由精灵——文艺的。这也是韩非要取消文化艺术的另一个原因。
韩非正是站在这样的立场、抱着这样的目的来谈“居学之士”的无用,主张君主应分清名分和职责而不应事必躬亲,并提出君主应讲究信用,“赏罚不信则禁令不行”。所以,即使韩非谈得再深刻,也不会引起今天的读者的共鸣,反而觉得他离自己十分遥远,甚至会感到韩非的可憎,因为他只是帮着专制的君主一人,给全天下的人民打造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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