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子·文本篇·观行
古之人目短于自见,故以镜观面;智短于自知,故以道正己①。故镜无见疵之罪②,道无明过之怨。目失镜,则无以正须眉;身失道,则无以知迷惑③。西门豹之性急④,故佩韦以缓己⑤;董安于之心缓⑥,故佩弦以自急。故以有余补不足、以长续短之谓明主。
〔注释〕① 道: 客观规则。这里指法术。② 见: 同“现”,现出。③ 无以知迷惑: 指无法分清是非。④ 西门豹: 战国初期魏国人,魏文侯时曾任魏国的邺(位于今河北临漳西南)令。⑤ 韦: 熟牛皮。这里指柔韧的皮带。⑥ 董安于: 一作董阏于,春秋末期晋国人,赵简子的家臣。
天下有信数三: 一曰智有所不能立,二曰力有所不能举,三曰强有所不能胜。故虽有尧之智而无众人之助①,大功不立;有乌获之劲而不得人助②,不能自举;有贲、育之强而无法术③,不得长生。故势有不可得,事有不可成。故乌获轻千钧而重其身④,非其身重于千钧也,势不便也。离朱易百步而难眉睫⑤,非百步近而眉睫远也,道不可也。故明主不穷乌获以其不能自举,不困离朱以其不能自见。因可势,求易道,故用力寡而功名立。时有满虚⑥,事有利害,物有生死,人主为三者发喜怒之色,则金石之士离心焉⑦。圣贤之朴深矣。故明主观人,不使人观己。明于尧不能独成,乌获不能自举,贲、育之不能自胜,以法术则观行之道毕矣。
〔注释〕① 尧: 我国原始社会末期的部落首领。② 乌获: 人名,战国时秦国著名的大力士。③ 贲、育: 孟贲、夏育,两个人都是卫国人,战国时期的大力士。 ④ 钧: 古代的计量单位,三十斤为一钧。⑤ 离朱: 即离娄,传说为黄帝时人,视力极强,能看到百步以外的毫毛。⑥ 时有满虚: 指月亮有盈有亏。这里是说自然条件的变化。⑦ 金石之士: 指心坚如金石的忠贞之士。
【鉴赏】“观行”,即观察人的行为。韩非子认为,人的智慧和才能是有局限的,即使是君主也是如此,故英明的君主应明白这一道理,以法术“观行”。
观察人的行为不仅是君主的专利,其实也与我们每个人的生活相关。因为我们只有经常观察别人的行为,不断调整自己的定位,我们的言行才能与整个社会相协调,才能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那种完全不考虑周围人的言行、我行我素,像一只无头苍蝇似的瞎撞的人,是没有成功的可能的。
既要“观行”,就得考虑“观行”的要点。《观行》认为,“观行”包括两个基本的方面: 一个是“观”,另一个是“行”。“行”是人的行为,显示为客观的事物,它具有三条客观法则:“一曰智有所不能立,二曰力有所不能举,三曰强有所不能胜。”这就说明人的行为能力都有其局限性。智慧再超群,也不能把什么都考虑周全,就连唐尧这样的“圣人”也有办不成的事情;力气再大,也有举不起来的东西;勇气再足,视力再强,也都有其软肋和死角。所以每个人对他人都不应求全责备,领导者对下属只能使各人发挥其所长,互相协作才能成功。
当然,也有些哲学家比较悲观,他们把人的行为中这种局限放大乃至绝对化,称人类无法把握的偶然性为“命”或“命运”。比如孔子有个叫伯牛的学生得了恶疾,将死,孔子从窗户里伸手进去握着他的手说:“亡之,命矣夫!”可见,孔子就把人生无法把握的事情称为“命”。庄子更是如此,他说:“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矣。”即认为最高的道德就是把人无可奈何的事情看成是“命”。韩非也看到了人类社会和自然中都有人无可奈何的事情,都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现象。但不同的是,孔子、庄子把这些事情或现象称为“命”,而韩非认为这些乃是天下的“信数”,即是自然界和社会发展的必然道理,人不必一味地哀叹,而应遵循客观规律,积极应对。主要的是顺应而不是违背必然的道理行事,否则,有可能如西楚霸王项羽,力能扛鼎,率领八千子弟过江东,纵横中国,直捣强秦的首都——咸阳,最后却四面楚歌,只能在感伤时命不济的哀叹声中自刎。
“观行”的另一重要方面当然是“观”。“观”是观察、考察,这就有一个方法的问题。《孟子·尽心上》说:“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观水有术,必观其澜。”这里强调了观赏美景时的大视野,要有“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气势。庄子的取向更大,胸怀更宏阔。《庄子·知北游》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如果说孟子“观”的是大江、大河乃至大海,那么庄子“观”的就是整个大地,是周而复始的四时,是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宇宙。因此,他的“观”同时也是效法。《庄子·知北游》郭象注说,庄子的“观”,乃是“与天地同观”。“观其形容,象其物宜,与天地不异。”唐人成玄英的“疏”也说:“夫大圣至人,无为无作,观天地之覆载,法至道之生成,无为无言,斯之谓也。”这种“观”,显然既不同于孟子,也与宋明理学家的“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不大一样。他不居高临下,但却站得更高;他不自大而小物,但却显得更大。因为他已和宇宙万物融为一体了。法国著名诗人雅克·普列维尔有一首爱情小诗《公园里》写道:“一千年一万年/也难以/诉说尽/这瞬间的永恒/你吻了我/我吻了你/在冬日朦胧的清晨/清晨在蒙苏利公园/公园在巴黎/巴黎是地球上一座城/地球是天上一颗星。”诗人的本意是为了歌咏天地间爱情的永恒。但如果换一个角度来观察,这正说明了这爱情、这人生、这世界的渺小,它在浩渺的宇宙中根本占不到什么位置。庄子的伟大,正在于他看到了人的局限和自己的渺小。韩非在这一方面,也与庄子相同,他也看到了“时有满虚,事有利害,物有生死”。因此,他能“明于尧不能独成,乌获不能自举,贲、育之不能自胜”。他是明智的,他为新兴的封建君主提出的“以有余补不足、以长续短”的“观行术”。直到两千多年后的今天,似乎仍可为人们克服认识的片面和局限提供借鉴。只是令人不能接受的,韩非在读“观行”时居然提出:“明主观人,不使人观己。”这就实在太专制、太霸道了!当年周厉王使卫巫监谤,也只是不叫人开口讲话,但还允许人“道路以目”。王公贵戚的威仪、国王邦君的圣容,如果能看到,就都可以“目”。韩非的主张如此霸道,难怪历史上只有一个留有千古骂名的暴君——秦始皇喜欢他的学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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