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子·文本篇·难一
一
晋文公将与楚人战①,召舅犯问之②,曰:“吾将与楚人战,彼众我寡,为之奈何?”舅犯曰:“臣闻之: 繁礼君子,不厌忠信③;战阵之间,不厌诈伪。君其诈之而已矣。”文公辞舅犯,因召雍季而问之④,曰:“我将与楚人战,彼众我寡,为之奈何?”雍季对曰:“焚林而田⑤,偷取多兽,后必无兽;以诈遇民,偷取一时,后必无复⑥。”文公曰:“善。”辞雍季,以舅犯之谋与楚人战以败之。归而行爵,先雍季而后舅犯。群臣曰:“城濮之事,舅犯谋也。夫用其言而后其身,可乎?”文公曰:“此非若所知也。夫舅犯言,一时之权也;雍季言,万世之利也。”仲尼闻之⑦,曰:“文公之霸也,宜哉!既知一时之权,又知万世之利。”
或曰: 雍季之对,不当文公之问。凡对问者,有因问小大缓急而对也。所问高大,而对以卑狭,则明主弗受也。今文公问“以少遇众”,而对曰“后必无复”,此非所以应也。且文公不知一时之权,又不知万世之利。战而胜,则国安而身定,兵强而威立,虽有后复,莫大于此,万世之利奚患不至?战而不胜,则国亡兵弱,身死名息,拔拂今日之死不及,安暇待万世之利?待万世之利,在今日之胜;今日之胜,在诈于敌;诈敌,万世之利而已。故曰: 雍季之对,不当文公之问。且文公又不知舅犯之言。舅犯所谓“不厌诈伪”者,不谓诈其民,谓诈其敌也。敌者,所伐之国也,后虽无复,何伤哉?文公之所以先雍季者,以其功耶?则所以胜楚破军者,舅犯之谋也;以其善言耶?则雍季乃道其“后之无复”也,此未有善言也。舅犯则以兼之矣⑧。舅犯曰“繁礼君子,不厌忠信”者: 忠,所以爱其下也;信,所以不欺其民也。夫既以爱而不欺矣,言孰善于此?然必曰“出于诈伪”者,军旅之计也。舅犯前有善言,后有战胜,故舅犯有二功而后论,雍季无一焉而先赏。“文公之霸,不亦宜乎?”仲尼不知善赏也。
〔注释〕① 晋文公: 晋国国君,名重耳,“春秋五霸”之一。② 舅犯: 晋文公的舅父狐偃,字子犯。一作咎犯。③ 不厌: 不满足,不嫌多。厌,通“餍”。④ 雍季: 晋文公的小儿子公子雍。⑤ 田: 通“畋”,打猎。⑥ 无复: 没有第二次。⑦ 仲尼: 孔子字仲尼。⑧ 以: 通“已”。
二
历山之农者侵畔①,舜往耕焉②,期年③,甽亩正④。河滨之渔者争坻⑤,舜往渔焉,期年而让长⑥。东夷之陶者器苦窳⑦,舜往陶焉,期年而器牢。仲尼叹曰:“耕、渔与陶,非舜官也,而舜往为之者,所以救败也。舜其信仁乎!乃躬藉处苦而民从之。故曰: 圣人之德化乎!”
或问儒者曰:“方此时也,尧安在⑧?”其人曰:“尧为天子。”“然则仲尼之圣尧奈何?圣人明察在上位,将使天下无奸也。今耕渔不争,陶器不窳,舜又何德而化?舜之救败也,则是尧有失也。贤舜,则去尧之明察;圣尧,则去舜之德化: 不可两得也。楚人有鬻盾与矛者⑨,誉之曰:‘吾盾之坚,物莫能陷也。’又誉其矛曰:‘吾矛之利,于物无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其人弗能应也。夫不可陷之盾与无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今尧、舜之不可两誉,矛盾之说也。且舜救败,期年已一过,三年已三过。舜有尽,寿有尽,天下过无已者;以有尽逐无已,所止者寡矣。赏罚使天下必行之,令曰:‘中程者赏⑩,弗中程者诛。’令朝至暮变,暮至朝变,十日而海内毕矣,奚待期年?舜犹不以此说尧令从己,乃躬亲,不亦无术乎?且夫以身为苦而后化民者,尧、舜之所难也;处势而矫下者,庸主之所易也。将治天下,释庸主之所易,道尧、舜之所难,未可与为政也。”
〔注释〕① 历山: 古代山名,所在不详。畔: 田界。② 舜: 我国原始社会末期的部落首领,传说中的古代贤君。③ 期(jī)年: 一周年。④ 甽(quǎn): 同“畎”,田边水沟。⑤ 河: 黄河。坻(chí): 水中高地。⑥ 让长(zhǎng): 谦让年纪大的人。⑦ 东夷: 指古代东方的各少数民族部族,带有轻侮的意思。陶者: 制造陶器的人。苦窳(yǔ): 粗劣,不坚固。⑧ 尧: 我国原始社会末期的部落首领,传说中的贤君。⑨ 楚: 诸侯国名,范围包括今湖北全部、湖南大部和河南、安徽、江西、浙江、江苏的部分地区。盾: 古代用来防护身体、遮挡刀箭的武器。矛: 古代的兵器,在长杆一头装有铁或青铜的矛头。⑩ 中(zhòng)程者赏: 符合法令规定的给予赏赐。中,符合、合适。程,准则、法令。
三
管仲有病①,桓公往问之②,曰:“仲父病③,不幸卒于大命,将奚以告寡人④?”管仲曰:“微君言,臣故将谒之⑤。愿君去竖刁⑥,除易牙⑦,远卫公子开方⑧。易牙为君主味,君惟人肉未尝,易牙烝其子首而进之⑨。夫人情莫不爱其子,今弗爱其子,安能爱君?君妒而好内,竖刁自宫以治内⑩。人情莫不爱其身,身且不爱,安能爱君?开方事君十五年,齐、卫之间不容数日行⑪,弃其母,久宦不归。其母不爱,安能爱君?臣闻之:‘矜伪不长,盖虚不久。’愿君去此三子者也。”管仲卒死,桓公弗行。及桓公死,虫出户不葬⑫。
或曰: 管仲所以见告桓公者,非有度者之言也。所以去竖刁、易牙者,以不爱其身,适君之欲也。曰“不爱其身,安能爱君?”然则臣有尽死力以为其主者,管仲将弗用也。曰“不爱其死力,安能爱君?”是欲君去忠臣也。且以不爱其身度其不爱其君,是将以管仲之不能死公子纠度其不死桓公也⑬,是管仲亦在所去之域矣。明主之道不然,设民所欲以求其功,故为爵禄以劝之;设民所恶以禁其奸,故为刑罚以威之。庆赏信而刑罚必,故君举功于臣而奸不用于上,虽有竖刁,其奈君何?且臣尽死力以与君市,君垂爵禄以与臣市。君臣之际,非父子之亲也,计数之所出也。君有道,则臣尽力而奸不生;无道,则臣上塞主明而下成私。管仲非明此度数于桓公也,使去竖刁,一竖刁又至,非绝奸之道也。且桓公所以身死虫流出户不葬者,是臣重也。臣重之实,擅主也。有擅主之臣,则君令不下究,臣情不上通。一人之力能隔君臣之间,使善败不闻,祸福不通,故有不葬之患也。明主之道: 一人不兼官,一官不兼事;卑贱不待尊贵而进论,大臣不因左右而见⑭;百官修通⑮,群臣辐凑⑯;有赏者君见其功,有罚者君知其罪。见知不悖于前,赏罚不弊于后⑰,安有不葬之患?管仲非明此言于桓公也,使去三子,故曰: 管仲无度矣。
〔注释〕① 管仲: 名夷吾,齐桓公时为相,帮桓公改革内政,称霸诸侯。② 桓公: 齐国国君,名小白,“春秋五霸”之一。③ 仲父: 齐桓公对管仲的尊称。④ 寡人: 君主的自称。⑤ 故: 通“固”,本来。谒(yè): 告。⑥ 竖刁: 人名,桓公侍从,掌管宫内事务。⑦ 易牙: 人名,一作狄牙,桓公近臣,擅长烹饪。⑧ 开方: 人名,卫国公子,在齐做官。⑨ 烝: 同“蒸”。子首: 孩子的头。⑩ 自宫: 自己割去睾丸。治内: 管理宫内的事。⑪ 齐: 诸侯国名,所辖今山东北部、东部及河北东南部。卫: 诸侯国名,所辖今河南东北部及河北、山东部分地区。⑫ 虫出户不葬: 前643年,桓公病,易牙、竖刁、开方乘机作乱,宫门被阻,桓公饿死。三个月无人收葬,尸体腐烂,蛆虫爬出门外。⑬ 公子纠: 人名,齐桓公的哥哥。⑭ 左右: 君主的左右,指君主身边的侍从。⑮ 修通: 顺序通畅。修,通“循”,顺序。⑯ 辐(fú)凑: 车轮的辐条聚集到车毂。辐,辐条。凑,通“辏”,指辐条的汇聚。⑰ 弊: 通“蔽”,掩蔽。
四
襄子围于晋阳中①,出围②,赏有功者五人,高赫为赏首③。张孟谈曰④:“晋阳之事,赫无大功,今为赏首,何也?”襄子曰:“晋阳之事,寡人国家危,社稷殆矣⑤。吾群臣无有不骄侮之意者,惟赫子不失君臣之礼,是以先之。”仲尼闻之曰:“善赏哉!襄子赏一人而天下为人臣者莫敢失礼矣。”
或曰: 仲尼不知善赏矣。夫善赏罚者,百官不敢侵职⑥,群臣不敢失礼。上设其法,而下无奸诈之心。如此,则可谓善赏罚矣。使襄子于晋阳也⑦,令不行,禁不止,是襄子无国,晋阳无君也,尚谁与守哉?今襄子于晋阳也,知氏灌之⑧,臼灶生龟⑨,而民无反心,是君臣亲也。襄子有君臣亲之泽,操令行禁止之法,而犹有骄侮之臣,是襄子失罚也。为人臣者,乘事而有功则赏。今赫仅不骄侮,而襄子赏之,是失赏也。明主赏不加于无功,罚不加于无罪。今襄子不诛骄侮之臣,而赏无功之赫,安在襄子之善赏也?故曰: 仲尼不知善赏。
〔注释〕① 襄子: 赵襄子,名无恤,春秋末期战国初期晋国的执政大臣。② 出围: 指解围。③ 高赫: 人名,赵襄子的家臣。赏首: 第一个受赏。④ 张孟谈: 人名,赵襄子的家臣。⑤ 社稷(jì): 指国家。社,土地神。稷,谷神。殆: 危险。 ⑥ 侵职: 超越自己的职责侵犯他人职守。⑦ 使: 假使。⑧ 知氏: 指智伯瑶,春秋末期晋国执政的六卿之一。灌之: 智伯瑶攻赵,曾引晋水灌晋阳城。⑨ 臼(jiù): 舂米的石臼。
五
晋平公与群臣饮①,饮酣,乃喟然叹曰②:“莫乐为人君,惟其言而莫之违。”师旷侍坐于前③,援琴撞之。公披衽而避④,琴坏于壁。公曰:“太师谁撞⑤?”师旷曰:“今者有小人言于侧者,故撞之。”公曰:“寡人也。”师旷曰:“哑!是非君人者之言也。”左右请除之,公曰:“释之,以为寡人戒。”
或曰: 平公失君道,师旷失臣礼。夫非其行而诛其身,君之于臣也;非其行则陈其言,善谏不听则远其身者,臣之于君也。今师旷非平公之行,不陈人臣之谏,而行人主之诛,举琴而亲其体,是逆上下之位,而失人臣之礼也。夫为人臣者,君有过则谏,谏不听则轻爵禄以待之,此人臣之礼也。今师旷非平公之过,举琴而亲其体,虽严父不加于子,而师旷行之于君,此大逆之术也。臣行大逆,平公喜而听之,是失君道也。故平公之迹不可明也,使人主过于听而不悟其失;师旷之行亦不可明也,使奸臣袭极谏而饰弑君之道。不可谓两明,此为两过。故曰: 平公失君道,师旷亦失臣礼矣。
〔注释〕① 晋平公: 名彪,春秋时期晋国国君。② 喟(kuì)然: 感慨的样子。 ③ 师旷: 晋国乐师,瞽者。④ 披衽(rèn): 拉开衣襟。衽,衣襟。⑤ 太师: 指师旷。谁撞: 撞谁。
六
齐桓公时,有处士曰小臣稷①,桓公三往而弗得见。桓公曰:“吾闻布衣之士不轻爵禄②,无以易万乘之主③;万乘之主不好仁义,亦无以下布衣之士。”于是五往乃得见之。
或曰: 桓公不知仁义。夫仁义者,忧天下之害,趋一国之患,不避卑辱谓之仁义。故伊尹以中国为乱④,道为宰干汤⑤;百里奚以秦为乱⑥,道为虏干穆公⑦。皆忧天下之害,趋一国之患,不辞卑辱故谓之仁义。今桓公以万乘之势,下匹夫之士,将欲忧齐国,而小臣不行⑧,见小臣之忘民也。忘民不可谓仁义。仁义者,不失人臣之礼,不败君臣之位者也。是故四封之内,执禽而朝名曰臣,臣吏分职受事名曰萌。今小臣在民萌之众,而逆君上之欲,故不可谓仁义。仁义不在焉,桓公又从而礼之。使小臣有智能而遁桓公,是隐也,宜刑;若无智能而虚骄矜桓公,是诬也,宜戮。小臣之行,非刑则戮。桓公不能领臣主之理而礼刑戮之人,是桓公以轻上侮君之俗教于齐国也,非所以为治也。故曰: 桓公不知仁义。
〔注释〕① 处士: 没有做官的读书人。小臣稷: 人名。小臣,复姓。稷,名。② 布衣之士: 指上文的“处士”。布衣,穿布衣的人,指平民。③ 万乘(shèng)之主: 泛指大国君主。乘,兵车。④ 伊尹: 人名,商汤的相。中国: 指河南中西部一带,当时以为居天下之中。⑤ 道: 通过。宰: 厨师。干汤: 谋求汤的任用。干,求。汤,商王朝的创立者。⑥ 百里奚: 春秋时期虞国的大夫。⑦ 虏: 俘虏,奴隶。穆公: 秦穆公,春秋时秦国君主。⑧ 小臣: 指小臣稷。
七
靡笄之役①,韩献子将斩人②。郤献子闻之③,驾往救之。比至,则已斩之矣。郤子因曰:“胡不以徇④?”其仆曰:“曩不将救之乎⑤?”郤子曰:“吾敢不分谤乎?”
或曰: 郤子言,不可不察也,非分谤也。韩子之所斩也,若罪人,则不可救,救罪人,法之所以败也,法败则国乱;若非罪人,则不可劝之以徇,劝之以徇,是重不辜也,重不辜,民所以起怨者也,民怨则国危。郤子之言,非危则乱,不可不察也。且韩子之所斩若罪人,郤子奚分焉?斩若非罪人,则已斩之矣,而郤子乃至,是韩子之谤已成而郤子且后至也。夫郤子曰“以徇”,不足以分斩人之谤,而又生徇之谤。是子言分谤也⑥?昔者纣为炮烙⑦,崇侯、恶来又曰斩涉者之胫也⑧,奚分于纣之谤?且民之望于上也甚矣,韩子弗得,且望郤子之得之也;今郤子俱弗得,则民绝望于上矣。故曰: 郤子之言非分谤也,益谤也。且郤子之往救罪也,以韩子为非也;不道其所以为非,而劝之“以徇”,是使韩子不知其过也。夫下使民望绝于上,又使韩子不知其失,吾未得郤子之所以分谤者也。
〔注释〕① 靡笄(mí jī): 古代山名,在今山东长清境内。② 韩献子: 即韩厥,晋国的卿,当时任中军司马,掌管军法。③ 郤(xì)献子: 即郤克,当时任中军主帅。 ④ 徇(xún): 将尸体巡行示众。⑤ 曩(nǎng): 先前,早前。⑥ 子: 指郤子,即郤克。也: 通“耶”。⑦ 纣(zhòu): 商朝的最后一个君主,暴君。炮烙: 古代的一种刑罚,把人放在烧红的铜烙上面烤死。⑧ 崇侯: 崇侯虎,商朝属国崇的首领。恶(wū)来: 商纣王的宠臣。
八
桓公解管仲之束缚而相之。管仲曰:“臣有宠矣,然而臣卑。”公曰:“使子立高、国之上①。”管仲曰:“臣贵矣,然而臣贫。”公曰:“使子有三归之家②。”管仲曰:“臣富矣,然而臣疏。”于是立以为仲父。霄略曰③:“管仲以贱为不可以治贵,故请高、国之上;以贫为不可以治富,故请三归;以疏为不可以治亲,故处仲父。管仲非贪,以便治也。”
或曰: 今使臧获奉君令诏卿相④,莫敢不听,非卿相卑而臧获尊也,主令所加,莫敢不从也。今使管仲之治不缘桓公,是无君也,国无君不可以为治。若负桓公之威,下桓公之令,是臧获之所以信也,奚待高、国、仲父之尊而后行哉?当世之行事、都丞之下征令者⑤,不辟尊贵⑥,不就卑贱⑦。故行之而法者,虽巷伯信乎卿相⑧;行之而非法者,虽大吏诎乎民萌⑨。今管仲不务尊主明法,而事增宠益爵,是非管仲贪欲富贵,必暗而不知术也。故曰: 管仲有失行,霄略有过誉。
〔注释〕① 高、国: 指高傒、国懿仲,齐国当时最大的两个贵族。② 三归: 齐国规定市租(商税)的十分之三归国君所有。③ 霄略: 人名,生平不详。④ 臧获: 奴婢。奴为臧,婢为获。⑤ 行事、都丞: 均为当时地位低下的官吏。征令: 征兵、征税的命令。⑥ 辟: 通“避”,回避。⑦ 就: 通“蹴”,践踏,引申为欺侮。⑧ 巷伯: 宦官。⑨ 诎: 通“屈”,屈服。民萌: 普通民众。
九
韩宣王问于樛留①:“吾欲两用公仲、公叔②,其可乎?”樛留对曰:“昔魏两用楼、翟而亡西河③,楚两用昭、景而亡鄢、郢④。今君两用公仲、公叔,此必将争事而外市,则国必忧矣。”
或曰: 昔者齐桓公两用管仲、鲍叔⑤,成汤两用伊尹、仲虺⑥。夫两用臣者国之忧,则是桓公不霸,成汤不王也。湣王一用淖齿⑦,而身死乎东庙⑧;主父一用李兑⑨,减食而死。主有术,两用不为患;无术,两用则争事而外市,一则专制而劫弑。今留无术以规上,使其主去两用一,是不有西河、鄢、郢之忧,则必有身死减食之患,是樛留未有善以知言也。
〔注释〕① 韩宣王: 即韩宣惠王,战国时韩国君主。樛(jiū)留: 人名,生平不详。② 两用: 同时重用。公仲、公叔: 韩国贵族,受韩宣惠王宠信。公仲名朋,公叔名伯婴。③ 楼、翟(zhái): 指楼(bí)、翟强,魏国大臣,二人同时受魏王任用。亡: 失陷。西河: 指魏国在黄河以西的统治区域,后被秦军占领。④ 昭、景: 楚国王族两大姓氏,世代把持楚国大权。鄢(yān)、 郢(yǐng): 楚国两大都城,鄢位于今湖北宜城南,郢位于今湖北荆州北,二城先后被秦军攻陷。⑤ 鲍叔: 即鲍叔牙,曾随公子小白(桓公)奔莒(jǔ),桓公即位后任他为相,他推荐管仲代替自己。⑥ 成汤: 即商汤。仲虺(huǐ): 人名,商汤的左相。⑦ 湣王: 指齐湣王。淖(zhuō)齿: 人名,楚将。⑧ 东庙: 齐国君主的宗庙,位于今山东莒县境内。⑨ 主父: 即赵武灵王。李兑: 人名,任赵惠文王司寇,与公子成等操纵朝政。
【鉴赏】“难”,读nàn,即辩难,有诘难、辩驳的意思。在这篇文章中,韩非子列举了九则历史故事,对其中的事情和言论进行了辩难。韩非子认为,晋文公采用舅犯的计谋而行赏则先雍季而后舅犯,这并不如孔子所说的为“善赏”;尧治天下而舜行“德化”,二人不能同时获誉;管仲临终向齐桓公所进的去竖刁、易牙、卫公子开方的遗言,“非有度者之言”;赵襄子出晋阳之围行赏,以无功的高赫为首是失当的;晋平公认为人君的话没有人敢违背,而师旷拿琴撞击晋平公,这属于君失君道、臣失臣礼的行为;齐桓公想见小臣稷,但三次见不着面、五次才被接见,这是不知仁义;郤克始往救人、终使人以徇,这并非是为人分担非议;管仲向桓公求宠求富可能就是因为贪,而不是为了方便治国——实属“失行”;樛留回答韩宣王不可两用公仲、公叔,这说明樛留没有好的见解向韩宣王进言。
从形式逻辑上来说,韩非子在这篇文章中所提出的诘难,基本上都是根据形式逻辑中的矛盾律所做出的“二难推理”。依据形式逻辑中的矛盾律,在互相对立的矛盾双方,不论是两个观点,还是两件事物,不可能同时存在或成立。韩非子所谓“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时而至,杂反之学不两立而治”,列举的都是解说形式逻辑中矛盾律的例子。根据这样的原则,韩非子揭露了以儒家为代表的传统或主流价值观中的一系列矛盾与悖论。例如,晋文公与楚人城濮之战后,论功行赏之时却先赏不用其谋的雍季,后赏其谋被用的舅犯,这中间就存在诸多的自相矛盾之处。
首先,就受赏者一方而言,不论是雍季还是舅犯,他们之所以受赏,都因为他们在晋楚交战之前向晋文公进献的谋略。晋文公问:“我将与楚国人交战,敌众我寡,如何是好?”舅犯说:“在战争阵前,应该使用诈术。”雍季则说:“用诈术来对待民众,即使一时侥幸成功,也不会再有第二次。”结果晋文公采用舅犯提出的诈术取胜。这也就是说,舅犯回答的计谋是针对性很强的,并且是有效的;而雍季的回答则是文不对题的,并且是十分迂远的。如果就事论事的话,则可以说舅犯的回答明显优于雍季的计谋;“行爵”应先舅犯而后雍季。
其次,从行赏的一方——晋文公来看。晋文公的行赏受到孔子的大加赞赏,认为其“宜哉”!但从我们上面对舅犯和雍季计谋的比较来看,舅犯的回答切合实际,而雍季的回答则文不对题。这也就是说,晋文公“行赏”一事的社会评价与其实际情况正好相反,两者互相矛盾。
再看孔子对晋文公“行爵”一事的评价。孔子认为晋文公“善赏”,但实际上晋文公的赏赐于人于事都不恰当。晋文公赏赐不当,那么,孔子对晋文公赏赐“宜哉”的评价也就失当。孔子以“知善赏”著称,而实际情况则是“不知善赏”,二者又是互相矛盾、互相对立的。
同样,如果以形式逻辑的矛盾律来看尧治天下而舜行“德化”、管仲临终向齐桓公进言、赵襄子解晋阳之围而行赏、晋平公释师旷、齐桓公见小臣稷、郤克为韩献子分谤、管仲向齐桓公求宠求富等人物和事件,也都存在诸多的矛盾、对立之处。
不过,如果我们对韩非在这篇文章中所提出的众多诘难进行更深入的考察的话,就会发现韩非子的目的既不在于单纯揭露其中的矛盾与对立,他的所谓诘难恐怕很难说绝对都能成立。
事实上,正如德国哲学家尼采大叫“上帝死了”一样,韩非的目的也是要进行“价值重估”。因为传统的观念把尧舜、孔子都当成了圣人,把齐桓公、晋文公当成了治国的贤君,好像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绝对正确、无懈可击的。但韩非子偏不信这个邪,他大胆地站出来对所谓圣贤的言行提出了质疑,指出他们的所说所为实际上存在许多瑕疵,并非是十全十美,更非是“一句顶一万句”的。而韩非在这里所采用的辩难方法,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让圣贤与圣贤过招,揭露其中的矛盾。两个圣贤的言行彼此相反,不可能同时都正确完美,必定有一个错误。而不管是双方哪一个错了,都表明圣贤并不是一贯正确的;这也就等于宣布所有的传统价值观都应该加以“重估”。
当然,就韩非的诘难、辩难来看,由于受其哲学思辨方式的局限,韩非子的很多观点也是十分僵化和片面的。同一件矛和同一件盾放在同一地点,固然不能说“我的矛锋利,什么样的盾都能刺破”,或者是“我的盾十分坚固,什么样的矛都刺不破它”,但如果二者不同时出现于同一地点,一件锋利的矛遇到了一堆破旧的盾,或一件异常坚固的盾遇到了一堆腐朽的矛,那么前面的“矛盾之说”就是可以成立的了,而并不成其为矛盾。韩非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认为“行爵”就只能是先给针对性强而有实效的舅犯,而后给予文不对题、疏阔迂远的雍季;有尧的“明察”,就不能再有舜的“德化”……这实际是他自己不懂得一切随时间、地点而转移的辩证法,暴露了他思维方法上的片面、机械和形而上学。殊不知,在一定的条件下,冰和炭也是可以“同器而久”的,寒和暑也是可以兼时而至的。如果在现代同一个电器设备中,上面设冰柜,下面设烤箱,在现代空调房间中寒冬天开暖气、酷暑天开冷气,那么不就可以冰炭同器而久、寒暑兼时而至了吗?
所以,我们务必记住: 一切皆有可能,一切事物以时间地点为转移,这才是辩证法的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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