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句】虞廷不专言性善①,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②。或曰:人心非性。曰:非性可矣,亦是阴阳五行化生否?六经不专言性善,曰“惟皇上帝,降衷下民,厥有恒性”③,又曰“天生烝民有欲,无主乃乱”④。孔子不专言性善,曰“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⑤,又曰“性相近也”⑥,“惟上智与下愚不移”⑦。才说相近,便不是一个,相远从相近起脚。子思不专言性善,曰“修道之谓教”⑧。性皆善矣,道胡可修?孟子不专言性善,曰“声色、臭味、安佚,性也”⑨。或曰:这性是好性。曰:好性如何君子不谓?又曰“动心忍性”⑩,善性岂可忍乎?犬之性,牛之性,岂非性乎?犬牛之性亦仁义礼智信之性乎?细推之,犬之性犹犬之性,牛之性犹牛之性乎B?周茂叔不专言性善B,曰“五性相感而善恶分,万事出矣”B,又曰“几善恶”B。程伯淳不专言性善B,曰“恶亦不可不谓之性”B。大抵言性善者,主义理而不言气质,盖自孟子之折诸家始。后来诸儒遂主此说而不敢异同,是未观于天地万物之情也。义理固是天赋,气质亦岂人为?无论众人,即尧舜禹汤文武周孔,岂是一样气质哉!愚僭为之说曰B:义理之性,有善无恶;气质之性,有善有恶。气质亦天命于人而与生俱生者,不谓之性可乎?程子云B:“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B。”将性、气分作两项,便不透彻。张子以善为天地之性B,清浊纯驳为气质之性,似觉支离。其实天地只是一个气,理在气之中,赋于万物,方以性言,故性字从生从心,言有生之心也。设使没有气质,只是一个德性,人人都是生知圣人B,千古圣贤千言万语、教化刑名都是多了底,何所苦而如此乎?这都是降伏气质,扶持德性。立案于此,俟千百世之后驳之。
【译文】舜不专谈性善,他说:“生于形气之私的人欲之心,即人心,是危殆不安的;源于性命之正的天理之心,即道心,是微妙难见的。”有人说:人心不是得之于天的本性。我认为,说人心不是得之于天的本性是可以的,但人心不也是阴阳五行化生出来的吗?六经不专讲性善,而是说:“只有皇天上帝,降善于人民,顺人之常性。”又说:“上天降生众民,有私欲而无人管束就要发生混乱。”孔子不专说性善,他说:“一阴一阳之道连续不断,继承它的就是善,成就为某种事物的就是性。”又说:“性都是相近的,只有上智和下愚不会改变。”只要说相近,便不是一个事物,相远从相近开始。子思不专说性善,他说:“修道就叫做教。”性都是善的,道还有什么可修的呢?孟子也不专说性善,他说:“声色、嗅味、安逸,性也。”有人说:这性是好性。我认为,如果是好性,为什么君子不称道它呢?孟子又说:“动心忍性。”如果这里说的是善性的话,善性还要忍吗?犬之性、牛之性,难道不是性吗?犬牛之性也是仁义礼智信的性吗?仔细推想,犬之性就是犬之性、牛之性就是牛之性吗?周敦颐不专说性善,他说:“五性相感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又说:“几善恶。”意思是说人心有微动,善恶就由此分。程颢不专说性善,他说:“恶也不能不叫做性。”大概说来,说性善的人,主张义理而不说气质,这一观点是从孟子折服诸家之后开始的。后来的儒家学者遂都主张此说,而不敢表示有不同的意见,这是因为他们没有很好地观察天地万物之情造成的。义理固然是天所赋予的,气质难道就是人为的吗?不必说众人,即使是尧、舜、禹、汤、文王、武王、周公、孔子,难道气质相同吗?我不揣冒昧,说说自己的看法:义理之性,有善无恶;气质之性,有善有恶。气质也是天赋予人的,与生俱来的,不称之为性怎么可以呢?程颐说:“论性不论气不完备,论气不论性不分明。”把气和性分成两项,便讲不透彻。张载以善为天地之性,清浊纯驳为气质之性,似乎有些支离。其实天地只是一个气,理在气之中,赋予万物,就用性来说明,所以性字由生和心组成,意思是说有生之心。假如没有气质,只是一个德性,那人人生下来就是天生的圣贤,那样千古以来圣贤们的千言万语,提倡教化和循名责实的主张就都是多余的了,为什么要如此辛苦自己呢?其实他们这样做都是为了降伏气质,扶持德性。把我的看法写在这里,等千百世之后人们来批驳吧!
注释
【注释】①虞廷:指虞舜的朝廷。虞舜,古帝名,姚姓,有虞氏,名重华。受禅继尧位,在位四十八年。见《书·尧典》及《史记·五帝本纪》。 ②“人心惟危”二句:语出《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据朱熹《中庸章句序》解,人心指出于形气之私的人欲,道心则为性命之正的天理;危,指危殆而不安;微,则指微妙而难见。 ③“惟皇上帝”三句:出自《尚书·汤诰》。孔安国注:“皇天上帝,天也。衷,善也。”孔颖达疏:“天生烝民,与之五常之性,使有仁义礼智信,是天降善于下民也。天既与善于民,君当顺之,故下传云顺人有常之性,则是为君之道。” ④天生烝民有欲,无主乃乱:语出《尚书·仲虺之诰》,其文为:“仲虺乃作诰,曰:呜呼!惟天生民有欲,无主乃乱。”孔安国传:“民无君主则恣情欲,必致祸乱。”《尚书》原文“民”前无“烝”字。 ⑤“继之者善也”二句:出《易·系辞上》:“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此句是说一阴一阳之道连续不断,生生不已,这就是善。气化流行,生生不已之善,落实成为某种具体事物时,就为性,性因气质相异,有善有恶。《系辞》有说为孔子作。 ⑥性相近也:语出《论语·阳货》:“性相近,习相远。” ⑦“惟上智”句:语出《论语·阳货》:“性相近,习相远,惟上智与下愚不移。” ⑧“修道”句:出自《礼记·大学》。一般认为《大学》为子思作,子思,孔子之孙,名伋。 ⑨“声色”句:出自《孟子·尽心下》。原文为:“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之性。” ⑩“动心忍性”:语出《孟子·告子下》。其文为:“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朱熹注:“动心忍性,谓竦动其心,坚忍其性也。然所谓性,亦指气禀食色而言耳。”“犬之性”句:见《孟子·告子上》。其文为——“告子曰:‘生之谓性。’孟子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曰:‘然。’‘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与?’曰:‘然。’‘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朱熹注:“性者,人之所得于天之理也;生者,人之所得于天之气也。性,形而上者也;气,形而下者也。人物之生,莫不有是性,亦莫不有是气。然以气言之,则知觉运动,人与物若不异也;以理言之,则仁义礼智之禀,岂物之所得而全哉?此人之性所以无不善,而为万物之灵也。告子不知性之为理,而以所谓气者当之,是以杞柳湍水之喻,食色无善无不善之说,纵横谬戾,纷纭舛错,而此章之误乃其本根。所以然者,盖徒知知觉运动之蠢然者,人与物同;而不知仁义礼智之粹然者,人与物异也。孟子以是折之,其义精矣。” 周茂叔:即指宋代理学家周敦颐,其字茂叔。“五性相感”句:语出周敦颐著《太极图说》。原文为:“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 几善恶:语出周敦颐著《通书·诚几德》章:“诚无为,几善恶。”程伯淳:宋代理学家程颢,字伯淳。“恶亦不可”句:语见《程氏遗书》卷一:“生之谓性,性即气,气即性,生之谓也。人生气禀,理(孙注:理字疑性字)有善恶,然不是性中元有此两物相对而生也……是气禀有然也。善固性也,然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也!”僭(jiàn):超越身份,这里有自谦之意。程子:指程颐。程颢之弟,理学创立者之一。“论性”二句:见《二程遗书》卷六。 张子:指张载,北宋哲学家。《张子正蒙·诚明篇》:“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天地之性存焉。”生知圣人:生而知之之圣人。
上一篇:自古圣贤孜孜汲汲,惕励忧勤,只是以济世安民为己任,以检身约己为先图,自有知以至于盖棺,尚有未毕之性分,不了之心缘。不惟孔、孟,虽佛、老、墨、申、韩皆有一种毙而后已念头,是以生不为世间赘疣之物,死不为幽冥浮荡之鬼。乃西晋王衍辈一出,以身为懒散之物,百不经心,放荡于礼法之外,一无所忌,以浮谈玄语为得圣之清,以灭理废教为得道之本,以浪游于山水之间为高人,以衔杯于糟曲之林为达士。人废职业,家尚虚无,不止亡
下一篇:人子和气愉色婉容,发得深时,养得定时,任父母冷面寒铁,雷霆震怒,只是这一腔温意,一面春风,则自无不回之天,自无屡变之天。谗谮何由入?嫌隙何由作?其次莫如敬慎,夔夔齐栗,敬慎之至也,故瞽瞍亦允若。温和示人以可爱,消融父母之恶怒;敬慎示人以可矜,激发父母之悲怜。所谓积诚意以感动之者,养和致敬之谓也。盖格亲之功,惟和为妙、为深、为速、为难,非至性纯孝者不能;敬慎,犹可勉强耳。而今人子,以凉薄之色,惰慢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