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新文化运动对传统孝道的批判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随着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的覆灭,儒家思想在中国已失去了官方意识形态的地位。思想文化方面,各种流派、学说相当驳杂,彼此消长,就知识分子个人而言,也有思想观念上的发展、变化、前进、退缩等多种表现。例如梁启超,他对孔教儒学的认识和评判,各个时期都有所不同。对于传统孝道,晚期的梁启超表现出相当程度的认同。而极端保守者则鼓噪“孔教运动”,意欲恢复儒家思想在意识形态上的统治地位。
激进的民主主义知识分子,则接受了西方输入的科学与民主的思想,对旧传统采取普遍怀疑和彻底决绝的态度。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鲁迅、吴虞、钱玄同、刘半农等,都是当时反孔的勇士。陈独秀宣称:“对此与新社会、新国家、新信仰不可相容之孔教,不可不有彻底之觉悟,猛勇之决心。否则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不攻破孔教,“吾国之政治、法律、社会、道德,俱无由出黑暗而入光明”。李大钊也说:“孔子之道,施于今日之社会不适于生存,任诸自然之淘汰,其势力迟早必归于消灭。吾人为谋新生活之便利,新道德之进展,企于自然进化之程,少加以人为之力,冀其迅速蜕演,虽冒毁圣非法之名,亦所不恤矣。”他们对儒家传统思想的批判是全面出击的。若论对传统孝道的批判,陈独秀、李大钊等在总体批判时有所涉及,鲁迅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亦是名篇,胡适也有对孝道流弊的指斥,但“非孝”火力最集中、猛烈者当推吴虞。
胡适称为“中国思想界的一清道夫”、“只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的吴虞,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前期,陆续发表了多篇激烈反孔批儒的文章。他首先抓住儒家思想体系中“孝”的观念,作为进攻的突破口,并由此推论开去,层层进展,颇为锐利。在《家族制度为专制主义之根据论》中归结道:“详考孔子之学说,既认孝为百行之先,故其立教,莫不以孝为起点。”他又分析了孝与忠的比附,“盖孝之范围,无所不包,家族制度之与专制政治,遂胶固而不可以分析。”“儒家以孝弟二字为二千年来专制政治与家族制度联结之根干,而不可动摇。”
吴虞又深入论述了孝、忠、礼、刑的关系,概言之:忠由孝而产生,忠是孝的反射,“他们教孝,所以教忠,也就是教一般人恭恭顺顺地听他们一干在上的人愚弄,不要犯上作乱”。倡礼之后,复继以刑,《孝经·五刑章》有“子曰: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语,“这因为以礼教孝,有时而穷,又拿刑来补助礼的不足,孝与礼相表里,礼又与刑相表里了”。吴虞把孝道与家族制度、君主专制政体连在一起进行批判,这是直戳腹心的进攻,他的认识是:“夫孝之义不立,则忠之说无所附,家庭之专制既解,君主之压力亦散,如造穹窿然,去其柱石,则主体堕地。”
吴虞对《孝经》、孝道所做的猛烈攻击,可以说是空前的。海外学者韦政通在对五四新文化运动进行反思时,虽然站在“新儒家”的立场上,但仍然肯定了吴虞等人“非孝”言论的积极意义:“吴虞对家族制度相关的问题,探讨虽不深入,但他攻击家族制度的辟孝的言论,对当时新知识分子要求的个人或个性的解放,产生很有力的影响。个人或个性的解放,乃新文化运动很重要的节目,……像中国如此重视传统,又生活在重重权威下的民族,如果没有这一步解放,很难把国人的潜能激发出来。《新青年》在这一点上有不世之功。”当然,吴虞的“非孝”言论,在今天看来,也有将传统孝道约简化、侧重于行动层次上的批判、未能做文化系统的细致考辨,因而显出“矫枉过正”的偏激。
当代国学宗师、先师六庵夫子黄寿祺先生曾指出:“故帝王言孝,总关政治用心,或寓欺世之诈伪;人民敬孝,每出天伦情性,诚为人类之美德矣!”把传统孝道一概推倒、丢弃的做法,是轻率而不可取的。
另外,吴虞站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战斗者行列,对《孝经》、孝论、孝道进行批判,但他所凭借的思想来源比较驳杂,对以“孝”为核心的儒家社会伦理和家庭伦理表现出相当大的摧毁力量的同时,缺少建设性主张。吴虞曾说:“或曰:子既不主张孔氏孝弟之义,当以何说代之?应之曰:老子有言,‘六亲不和有孝慈’。然则六亲苟和,孝慈无用。余将以 ‘和’字代之,既无分别之见,尤合平等之规。”但“和”的内涵如何界说,以“和”代孝又如何实行等实质问题,吴虞并无具体说法,后来也只是笼统地提出:“我的意思,以为父子母子不必有尊卑的观念,却当有互相扶助的责任。同为人类,同做人事,没有什么恩,也没有什么德。要承认子女自有人格,大家都向 ‘人’的路上走。从前讲孝的说法,应该改正。”这一点,也是吴虞的局限性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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